即使是从来没看过任何鬼画的幼儿，在黑灯吓火的时候，只要一听说“鬼来了！”也一定是要钻进大人的怀抱里。
      再大一点，如果独自睡觉，绝大部分的孩子会把被子盖过头，怕。   

      不曾听别人描绘过的小孩，凭什么会怕呢？
      莫非这种怕是与生俱来的？

      倘若不是小瑞提出一个要求，我压根儿已经忘了这样的事情。
      天气还热的时候，两间相对的卧室门都是敞开着的。前几天的一个夜晚，我实在因为觉得寒冷，半夜起来便把我这边的门给关了。第二天晚上，小瑞临睡前对我说：“爷爷，你晚上可以不可以开着门睡觉啊？”
      我问：“为什么不可以关门呢？”
      他说：“开开门睡，空气可以流通。”
      “你把自己房间的窗户关得那么紧，还把窗帘拉得那密，当然空气没法流通啦！把它们打开些，空气不就流通了吗？”
      “我习惯了，在家里，我也要三姨把门开着睡的。”十二岁过十三岁不到的小孩，尽管那口气很有点大东家的力量，那晚，他9点去睡，我是半夜一点回自己房，一开始我还是开着门了。
      直到凌晨4点来钟，冷得醒过来，才蹑手蹑脚把门关了。
      岂料第三天小瑞在书房做完功课，临回房睡觉前，再一次提出的要求，口气改变成几乎是求我：“爷爷，你就开开门睡吧！你一关门，我就睡不着啊！”
      “你要是觉得你房间的空气不如我这边的好，那你把被子搬过来这房间来睡吧！”我很随意地逗了这么一句。
      小瑞大为高兴：“好啊！好啊！”
      “但是，你知道吗——我很不习惯带小孩睡觉的，就连阿广哥哥我也从来不一起睡的。”说这话时，我猛然间察觉小瑞的神情不但有沮丧的一面，还有一点畏惧：“你是不是怕什么？”
      小孩没回答，但我能感觉到他默认了：“你是不是怕鬼？”
      他乜了乜嘴。
      我得到了肯定：“爷爷上小学时，也怕鬼。有一天，我们老师说：‘人如果死了变成鬼，那从古到今，死了多少人，就有多少的鬼，真这样的话，我们怎么还不感到拥挤啊？’从那以后，我就不怕鬼了。”
      人小忒精的小瑞表情舒缓开了。
      “再说，这房间的大门上了铜锁的，窗户安装了铁的防护栏杆。就算有鬼，它们也最怕铜铁的，所以，你尽管放心去睡觉。”然后，我把话一拐：“你不是老说美国怎么样吗？你知道吗——在美国，小孩从还是婴儿时，就不和父母同一卧室的，十三岁就行成年礼了，要发誓，从此对自己负责的呢！”
      那天夜晚我回卧室时，先特意把小瑞的房门关了，再顺手把自己这边的门也关了。
      小瑞再也没提关门的事。从次日早晨起床后说话之嗓门之高，就能判断他睡眠的优质。
      跟这样半大不小的小孩说事，我是从不迁就的，也不光讲“道理”。如果迁就，如果光讲“道理”，那不但“认输”，还被小孩笑为夸夸之谈。
      顺其思路，似是而非地推陈出新，推导出自己的实例，世象的借鉴，则好事半功倍。
      虽然事实的另一方面却是：我二三十岁时，也还是怕鬼。夜里，在乡下破旧的结满蛛网的黑瓦房里，在独自赶路却无灯火的途中，在没有做任何亏心事但分明听见非人间之声响的那一刻……
      “还不把眼睛闭上！快点睡，要不，警察来了！”我的母亲说这话的年月，应当是在1947、1948年，我一二岁时。
      “快把眼睛闭上！再不睡，贼贼来了！”我的母亲怀抱着孙子说这话。
      到我知道了“人死后变成鬼的不及六分之一”，而且“轮回”变化的“佛理”之后，辨证地明白了世间人鬼由行由心辩证之后，已六十龄矣。
      事过境迁，有四个法则不变，一是大人的“人吓人，吓死人”，二是半大不小的人既怕人也怕鬼，再一个就是小孩怕鬼，最后是怕人的心情总在怕鬼后。

                                                   

                                         20110-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