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接阿景的电话，莲浦表弟昨天半夜在他那旧厝里突然去了，还是今早订他家羊奶的人久不见人影，而他的两头羊直咩咩地叫，才有人去敲了门，这也才发现的。
      五十七的人啊！
      这样，我的亲戚里又少了一人，而且是很厚道，很实在，很善良的人。
      我这里写二三件近些年他的事情，也好作为对他的怀念。
      自从莲浦姑82年没了之后，莲浦那条路我有二十来年没再走过。先时每到送年的日子，莲浦表弟就来我这边走一趟，留下他家做的年糕，还有园里的甘蔗，带回些我这边的心意。后来，就不见他来。我心里有念，嘴上没说——跟谁说？应着“一代‘表’是亲，下代‘表’不知去伊娘哪里”的老话，和孩子们提起，他们无心带无意地“唔喏”我，我又何必说呢？
      公历07年热天，莲浦表弟忽地一天来，是送喜帖来的，他的小女儿要出嫁了。
      因为送到我这里，已是最后一家了，所以我留他住了夜。
      这夜里，我不断地给他斟酒，引他说话，才知道他没来的这些年里他们家发生的事情：
      家里的女人整天贪赌，输得天地乌暗，他忍气吞声，只想一心把一男一女的孩子成家出嫁。岂料老婆最终跟了人，他实在受不了戴绿帽，提出了离婚。结果判离。那女的不在乎那旧厝，什么也不拿，走了。
      说这事时，莲浦表弟神情麻木。知道他是头任人宰割的羊，能提出离婚，已经是犄角用过力了，我便把下酒菜给他加了加热。
      这是一件事情。
      他说他儿子强儿时，叹气叹得很长，我还以为他酒足饭饱打嗝，接连又几下，才确知是他的吐气。说强儿三十多了也不容易，什么都好，娶的媳妇也可以，打点工，一个月三千，日子也过得去。不喝酒，不摸牌，什么都好，可就是不能生育。去过好几家医院检查，结论青一色都说女的卵巢发育不全。好在，小俩口思想都开化，也没什么计较，自己在城里按揭买了套房，安定过日子。只是做老人的，总觉得前世作了孽，今生报应。
      强儿结婚我不在国内，人情的礼数我叫阿丰代我包去一份。如此这事，我怎好说什么。
      这是二一件事情，
      第三件事情，我听时感觉得合时代，但不合他家的情理。关于他女儿贞儿的。
      贞儿22岁，大专英语毕业，在一家进出口公司上班。前面许多人来提亲，她都说太早结婚没自由。哪晓得十几天前，突然回来说她要结婚了，男方是美国人，乌种。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完全就是通知一下”。说到办结婚酒的事，贞儿说“随便”，她自己什么时候拿了户口本去办手续，做父亲的根本不知。所以，和族里的上一辈商量了商量，日子就写在了请贴里了。
      我收了他递过来的红帖。
      第二天，莲浦表弟临走，我把礼金和添箱的钱一并夹在那红帖里交他带回。他说：“宾啊，你这脾气还是这样。你人都不肯走一步咯，我收你这，岂不是来讨钱的！”直到我叫他先收了，我人嘛，到时候一定会去了，他才说：“有你这话，那我相信，也安心。”
      到日子，我还真是不得不去！
      阿景来电话说，贞儿连讲都没讲，就走了，到三藩市才电话给她哥打了一次电话来，说自己已经到了美国。其它什么也没说，就把电话给挂了。强儿按照来电显示，回打过去，都不能通。现时这酒席，买的东西都低价卖了，一厝糟糟乱……
      我去的那天，莲浦表弟旧厝肃肃静，不是莲浦姑丈和莲浦姑在世时那安逸的安静。
      二十多年又过，木厝被烟熏得发黑，蜘蛛结的网灰白灰白。
      坐了半天，尽可说了些不关子女的事，都怕触到那痛处。
      中午，我说要走，莲浦表弟随了我。我真心地叫到我这边来住，他说“再看看。”我把些车去的物品放到他睡觉的房间去。
      他死了，就死在那房间里。
      我那天带了相机的，说给他照相，他说自己“没神气，以后照。”所以没能够照到他正面的。只抓拍了一张，他依着那房间门，往外看的。
      看什么，我当时没在意。
      今天，我找出这张照片来，留意到拍摄的时间是“2007/08/03  11:47:01”。回想起来那一刻，他看的前方是一堵黄土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