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从1949年开始在邮电局供应科的仓库当管理员，到1965年提前退休，好让没工作的我“补员”，前后独自一人干了15年。仓库总面积有千五六平方，里面主要的通讯器材分线材类、绝缘材类、铁件类和木材类，分别称斤、量长、论件、讲条作为计量单位。日常的进库材料，主要来自在上海的华东供应处，而几乎天天要发送的，则雇临时工按福建省局的计划调度单提前分别出来，通过交通运输将之分配到县局。每个月底，器材收支明细帐必须与调度单核对后，与上级调度帐核对，做到“帐帐相符”；库存量则必须按品种规格盘点，做到与原库存数加总收减总支所得余数“帐实相符”，这样就没有差错了。若是帐帐不符，只要逐一查证，都能找到错处，改正即可；若是实比帐多或帐少，复点实物后仍然，那就得填写“器材盈亏报告单”，写明原因，获得上级领导的批准后，从可做帐面的增减，再度实现相符。
      跟在身旁边学边干的我，每个月初都能听到我的父亲面对帐簿和算盘珠子，说上个月什么什么少了多少公斤，什么什么少了几件，什么什么少了几根，然后教我在报告单上写“累计盈亏”。
我很奇怪，为什么每次上报的，不但都很快得到同意，而且我的父亲永远得到领导和所有同事一致的“是个很老实的人”之赞誉。难道管仓库管到东西少了，出了差错了，还是好的？我怎么也想不通，就把这事问了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这么说的：“你想一想，镀锌通讯线为什么总不少？因为是成捆的，一捆50公斤，虽然帐簿上体现的单位是‘公斤’，但是我们收发实际是捆，所以少不得，也不会少。紫铜线为什么只会少不会多，因为它来的时候就是称公斤的，每一捆重量不一样，但是都要精确到小数点后面一位数，我们按调度单一县一县的发，要剪断了原捆称重，一县多零点一公斤，那么多个县累加起来，还能不亏吗？”然后又说：“铁件里面，线路铁担论‘条’的，那么长，那么大，也不会少，但是，穿钉、扁担，这么短，这么小，论‘根’论‘只’的，备料装草包时，几百上千的，偶尔多一个少一个也难免。因为我们仓库盈亏的很少，所以，上面就批了啊。”
      “如果完全都对，不要报盈亏，那不是更好？”
      我的父亲大笑：“傻仔啊你这傻仔，如果全都对了，一点盈亏都没有，那只能是做了假帐的。为什么要做假帐呢？或许因为想日后把多把少转嫁到县局，反盈亏补救回来；或许这个人有贪污，要以全对来掩盖。”
      前面一大节的话，让我明白了管仓库的操作因果，而最后这一点破，令我既好奇，又佩服。对于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初初涉世的我，最实用的辩证，竟然是只上过我祖父私塾学堂的我的父亲教给我的。
说到贪污，让我联想起比这时更早十几年的‘三反五反’时候的另一次谈话。
      那次是在吃晚饭时，我的父亲说给我母亲听的。
      说的“老关”，是省局管财务的，到南平出差后成了我的父亲的好朋友——我的父亲没有接触过不是好朋友的。关伯伯来过我们家，我五六岁就认识他。
      “老关啊，这回怎么会被抓了？人不坏啊手太贪。怕伊最后要开除呢！要是去坐监牢，可怜了老关嫂和细仔啊！”停顿了一下，说：“你知道吗？伊怎么救了伊自己的？老关太过聪明，叫伊坦白找假数，伊全部能找的出来，总共五十几万，很厉害啊！知道怎么找的不？凡是伊造了假的，伊都在写数簿的时候，特意把那个假数的字写的粗了点，有一点点歪。所以，老关嫂讲，还好平日间有做记号，要没做，只怕‘打老虎’会被打死的。”
      二十几年后，我在《刑侦技术》一书里看到“暗号与记号”一节，刑侦人员以之作为破案的一种实物辩证。
      我的父亲教我的和不教而教的辩证，对我后来的特别注意细节，特别注意细节的合理性，特别注意细节的可推导，在潜意识里起到重要的深远影响，这是新近才觉醒的。

                                   

                                              2010-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