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救过的那个人，按我的推算，大约已经死了。
      午后两点多的西湖木桥附近，除了经建、振霖和我，就还有一个人。
      那人站在桥上。
      我现在已经忘记了事发当时的许多大要。却还记得以下细节。
      那人在桥下的湖心水里挣扎。
      我脱了外衣和外裤，还有手表，交给经建和振霖，从湖边下水。
      我以为湖水很深，实际情况是最深处也不过没腰。
      那人怎么在这么浅的水里就站不起来呢？
      我把那人拖上岸时，湖边多了十几个人。
      我很冷，所幸那天阳光很大。
      那人还有呼吸，没有生命危险。
      是谁从那人咔叽布的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找到一张照片。
      虽然我只是匆匆瞥了一眼那照片，但印象深刻，是全家福，有七八口人的三代同堂，那人就是正中间坐的长者。
      还搜到一封信，薄牛皮纸的信封， 写有毛笔字，信笺的内容我没看。只听说，那人自杀是因为地主成分，闽侯县的南通人。
      我和经建、振霖急忙离去。
      救活地主，必须沉默。
      这事发生在1971年10月15日。
      之所以记得这个日子，是因为那天我们三人之前拍了照片。
      之所以推算我救过的那个人大约已经死了，是因为当年的他如果60岁，三十七年过去后的今天，如果还活着，已九十七了。
      我当然还祝愿那人的活着，甚至平安和健康。有可能当然最好。
      关于这事，我早有想写。
      写它，不是想告诉谁，我学过雷锋，我舍身救人，我胜造七级浮屠，或者是同情那年月自杀的人们。
      写它，是因为想告诉谁，我曾经不止三五次也想自杀，不是在水里寻死，因为我会游泳，是用药物。或者说，写它，是我对生命有个重新的理解，或许可以通过写，来抑制去死的想法。
      但是，终究没有写。
      今天来写，不是因为想自杀，没有这个念头。
      今天来写，是想告诉谁，我曾经有过舍身救人的事件，但是，如果换现在，我只会站在岸上观望，顶多用手机打个电话叫“110”。原因不是我现在体力没有了，而是我觉得何必是我来救助他人。
      什么好事在这个社会一经网络就变异。温州退休老年人给贫苦者拾荒者流浪者施粥已经好几年，一直很低调，最近到了网络，就有争议。争议点包括“这是不是亵渎社会主义社会倒退到旧社会”、“是不是在作秀”。
      我想，这样的善举将因此而被迫 停止，于是“社会主义社会终于又恢复了和谐”，终于“证明了他们就是在作秀”。
      连行善都不能接纳的社会，还有正义感吗？
      没有正义感的社会人，还有良心吗？
      没有良心的，还是人吗？
      虽然我没有批评任何行善者，但因为我的不再舍己为人行善的思想，我的良心所剩无几。
      我几乎不是人了，但我仍然健康。
      振霖今年死了，五十九岁的人说走就没了。
      由此，我为那被我救起的老人庆幸之余，为我曾经有过良心而庆幸。
      由此，我为自己能比我还年轻就不在世的朋友而沮丧，他们没有一再求生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