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男工占90%、四川籍工占97%的这家工厂里，只要不是在禁烟区，就无处不云腾雾遮。
      我不吸烟。
      有句这样的说法：“男人不吸烟，比女人长胡子还难看。”
      男人吸烟才好看？
      什么逻辑嘛！
      这90%的97%的男子汉们，都吸烟，就是美男子啦？
      我不吸，我就丑啦？
      我不丑，甚至很美。因为我吸烟。不得不吸。只能吸。吸他们吞下云之后吐出来的雾。
      是的，就是“二手烟”。
      我不因这样的环境而生烦，反而从烟草味中嗅到更多的男人气息。
      四川籍工个个吸着烟，年青的一波子人，牙齿白得出奇，而且整齐。年纪一过四十的那一大班子，没有一个的牙齿缝不是深棕发黑积攒烟垢的，没有一个人的牙齿能整齐的，不是暴，就是突，不是歪，就是斜。
      我真不懂这吸烟怎么地吸得牙齿不像话的。
      细心观察，又发现，四十岁以上的工人吸起烟来，心事重重，差不多都是独自地猛吸，独自地发呆，独自地眯眼，独自地把香烟吸到将尽。年青的不这样。年青的从点烟到吸第一口，到吸到最后一口，把还有半截甚至三分之二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那一双双的眼睛和一句句嘹亮的话语，都在飘，如梦似地结婚生子，都在移，如春节前的返乡潮。
      他们知道世界经济危机，那金融的海啸居然把他们的亲戚老乡，二十五岁以上的男工纷纷裁出，从深圳东莞佛山席卷抛回了达州重庆， 
      说这些事时，他们的眼睛里是云遮雾罩的巴山秋暮。
      他们也知道庆幸我们工厂接的单子，都集中在中东、南非，欧洲的很少。
      拿起这些活时，他们常常停了烟吸，微笑中有一丝刚好我能敏锐到的无奈，像巫峡的纤夫怕裤湿而粘破皮肉才赤裸在湍急里。
      我见过他们中许多对的夫妻。我发现达州重庆的女人，真要比福州女的懂得疼丈夫，也开朗、风趣。丈夫吸烟，妻子许他，还代买烟，幽了一句默：“不给他抽，他做活会抽筋，你个老大还以为他得了帕金森病哦。”
      我吸二手烟，滋味不好受，那些女工跟我一样，也吸二手烟，而且要比我严重得多得多，却显得有滋有味的幸福。啊！“云烟藏迹千峰翠，草木增华两眼明。” 宋人卫泾《晚晴》 中的这句，实在是我心里什么是情什么爱的注解。
      我见过的四川男人，好像个个都会做菜。那些个男人，下了班，占着一炉炉的灶，叼着烟，眯着眼，掀着锅，拿着铲。今天中午，那个冲床的师傅，把一口锅的腊肉、韭黄、辣椒，捣拨得周周围围的人喷嚏四响地叫“你麻我嗦！呵呵，遭起了香呦！” 
      真是锅上叼香烟，不知道是烟香还是肉香，以为是锅烟原来是香烟！
      你说什么嘛这世界经济不景气到这样，这白腾腾的热辣辣的烟却是景气成这样。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句，也似：川男不知亡世恨，隔锅犹唱烫麻辣。
      又说起那顾不得妻儿老小直奔去达州孝顺七十一岁跌伤老父的李华志，也是烟枪一杆。我写那篇《李华志印象》时，没写他的烟事，今写到此，也不知他的烟是自己抽，还是为他老子点在床头还是坟上！
      我青年时吸过烟，真是吸自己点的烟，那时没过滤嘴，光是自己吸的话，一包烟我可以吸两天。吸烟的动机开始很明确，就是有个男人的做派，在别人的眼里我成熟，我老练。后来，蹲坑时吸烟，为驱臭；冷天时吸烟，为增温；写作吸烟，为灵感；单独时吸烟，为有伴；事烦时吸烟，为谋计……如此的种种，都是理由。
      我突然决定戒烟，没有什么理由，就是“我决定了”，我做到了。
      怎么做到的？一支接一支不间断地吸，吸一口吞一口，吸到第五支，头晕脑裂，五脏撕开，肺腑燃烧，肝迫胆汁，吐得青黄不接。从此我见到香烟就反胃，许多年后又才适应看别人递烟敬人的交际和自己在云山雾霭里感觉男人气息的生机。
      不知是我成天处在这样的气息里，还是因为有过吸烟的作为，成熟驱臭增温灵感、老练谋计有伴做派，而觉得男人的生命是无量的沉重。
      沉重的相反是轻飘。
      那云雾的轻飘是男人减轻的沉重。我感觉得到，而且很呛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