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来，我特别奇怪我的伯父那一大家子。我的伯父是开店贩卖水果的商人。我和我的堂兄弟全是“文”字辈的。大堂兄名“文豪”，却目不识丁，卖鱼丸的。其子孙无一读得好书，上学勉强，完成“义务教育”的使命，毕业匆匆，成绩可想而知。但商业能力之强，大可用非凡誉之。最特别点在于，男女大小九口，口算的速度都快过人之所用计数器，且万无一错。三堂兄原名“文阳”，曾经是长兄的帮手，去造纸厂当了工人，以后不到半百就去了阴间，遗子以修无线电为生。四堂弟文正，也曾是长兄的帮手，后当兵退伍官至小小小的早已倒倒倒了国营厂的厂长，子女皆天生残疾，甚是哀怜。五堂弟文平，同样曾是长兄的帮手，文化大革命后矿业大专毕业，任教煤炭中专，子女平平。唯二堂兄，从不帮长兄营生，自持书本，1958年考入钢铁学院，后任职中国一大型钢铁企业，夫妇皆高工，生育二子，皆工科博士。
     就我际遇的同事、不同行的朋友而言，夫妻都是高中级知识分子的家庭中，从事哲学社会科学类教学和科研的，其子女的学业一般都无能超越父母同年龄期的水平，甚至落差甚远，而其后所就职业也多与父母之事业大相径庭。然而，从事理工医自然科学类教学和科研的，尤其是在具体实业者，其子女的学业一般都继承和发扬了父母的特质，学有所成，业虽未必与父母相同，但青胜于蓝，可点可数。
     这现象差不多让我颇加注意了将近二十年。
     我现今无法给出什么理论。因为既没有调查统计的数据，也没有研究的实证。
     我只是发现“文”、“理”两大类的家庭，有一个最大的区别就是：“文”的家庭，普遍善于说“理”——天天说，月月说，年年说。相反，“理”的家庭，普遍斯“文”——说的少，教的多，各管各。
     这些年来，我更多关注到我所知晓的人文类专家学者执教子女之成人后，其子女的所在与成就。有一普遍现象也令我颇感遗憾——大凡以留学国外始而终留外国者，成就外人不知，风光偶尔绰绰；而海归者，大多受到海洋文化的影响，下了海的居多。当然，亦有在海边沙滩上望洋兴叹的。
     知识分子家庭父母的职业角色和职业习惯，是否对其子女有影响，影响有多大，是正面的影响，还是负面的影响，我不好说别人家。
     能说的就我自己家。一墙书架，是我读过的书，喜爱的书，珍惜的书，正在使用的书。但，我家的子、孙，如果不是我抽出来，摆在他们桌面，告诉他们，阅读此书的好处，他们才不得已在我当面翻一二页外，是不会取而读之的。
     还在四、五年前，有一日，在家里。是什么话题开始的，我现在忘了，只记得儿子们有过这样的说笑：
     跑腿的小三：“哎！我们如果像爸那样会读书，那多好啊！”
     在农的老大：“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不会读书吗？”
     留学的老二：“我就是不喜欢读书。”
     老大：“我们不会读书，是因为爸把我们的书全部读完了！”
     他们大笑。
     我也大笑。
     老二：“那按哥这么说，我们会抽烟，是因为爸不抽！”
     他们更是大笑。
     我也还笑。
     小三：“爸从来不喝酒，所以我们三个都会喝！”
     他们还在笑。
     我已经不笑了。
     说实在话，我的孩子们是在我将近二十年琢磨高中级知识分子家庭上述的为什么中长大成人的。作为以文为职的我，执教孩子甚严，目标却要求不高。我出身工人，我不能因为自己成了“知识分子”，而要求孩子不是人。所以，我只希望我的孩子们是个好人，就可以了。
     我很赞美那些职业工人、农民的父母，斯无文，理自然，以本身的无奈执教子女的图强。无论如何，这些职人的绝大多数子女是感知父母的艰辛与困苦的，具有更多的家庭亲情与牵系，甘于承担家庭成员的责任。这样的人，在我的心目中比因为事业的成就而忘了亲情，或应付亲情的好人更好。
     在职场上，最因事业成就而忘了亲情或应付亲情的好人，我以为当属中产商人和企业主。中产商人和企业主是商业、企业的职人。商场如战场，企业有风险，中产者尤是。以钱为情，使之于业务，使之于家庭，使之于父母，使之于夫妻，使之于子女。
     中产商人和企业主执教于子女的，无论行为还是口语，多与钱有干系。或放松，或抓紧，或迁就，或刺激，或奖励，或直接，或间接；或言钱对于自己并不重要，自己重视的实际是事业与成就；或言钱对于人生多么重要，自己之所以重视钱是因为过去受过太多身无分文的凄苦。如此等等。
     中产商人和企业主执教子女的结果，多已不能诱发后人的奋发，子女更因家富而己奢，学业无进，世途多以承继父业为是。古有“富不过三代”，不无道理。
     我曾在经济发达的二城市任教于三大学。所教学生中，成绩优秀者既不来自高中级知识分子家庭，也不是来自高官政要的家庭；来自中产商人和企业主的家庭的无一。成绩优秀者都是来自社会最底层的经济状况不怎么好的家庭。或许我所遭遇的生源特别例外。
     我还留意到，军官、警察、税务、城管这四种职业人群的子女，其思想、语言、行为的模式，也颇有别样。
     不同职人是否有因为职业角色和职业习惯，而有影响于对子女的执教？影响有多大？正负面的影响各有什么？我不好说，我能说的也就我伯父和我堂兄弟以及我这同一家族的工、农、商、学、兵这般人等。

                   2007-0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