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次从天空俯瞰广州，都是在夜间。机翼下那地面，黑色天鹅绒布幔似平展着，堆积起来的和散落着的亿万珍宝，闪耀着的灿烂和辉煌。让我在一次次赞叹这不是一座城市，而是天河洪流的同时，多么想在阳光灿烂和辉煌的白天，也这样经历它的上空，俯瞰其下不是黑色的真实。
      如同我一直期望能够在自己健在的时候，看到自己经历过的国家重大政治事件的历史真实原文件，没有任何别人的旁白和注解那样的原原本本。星期二那天，在网络上看到转载《党史博览》的《1966年刘少奇主持朱德批判会内幕》，里面的“在中共中央的档案馆里，有一份标号为‘19660523’的会议纪录”，是好难得的文献。“此份文件记录了1966年5月的政治局扩大会议在23日的会议，对朱德的严历批判”。
      我是文化大革命全程的经历者。
      文革结束以后的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对最高层人物当年的真实思想、遭遇和表现感兴趣。无数回忆的文章，尤其是重大事件亲历者的，不能说不是在公开其所知所见，但毕竟因为个人的境遇、境界和修养，在历史的面前，因个人的喜恶，而对历史作了剪辑取舍。要想看到一个事件的真实，必须从方方面面搜集许许多多亲历者的笔书口述，然后进行比照，整理，拼图式的拼接，才能有个大概。这对于我来说，即使力所能及，也没有时间。
      因此，能看到这样的原始文献，则是百十千万的喜出望外。
      这个会议记录是1966年5月23日的。

      1966年5月16日政治局的扩大会议上，通过《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即《五一六通知》）。它的通过标志着“文化大革命”从此全面发动。
      1966年5月28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成立中央文化革命领导小组。成员包括，顾问康生，组长陈伯达，副组长江青、王任重、刘志坚、张春桥，组员谢镗忠、尹达、王力、关锋、戚本禹、穆欣、姚文元。这时，“文革小组”没有办公机构，在许多成员的观念中，它只是政治局常委的参谋秘书，没有人特别重视，甚至还归刘少奇、邓小平领导。
      由此可知——批判朱德的高层会议，是在《五一六通知》后的第七天，和“文革小组”没有什么关联，与文革罪恶最甚的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 “四人帮”的形成还远未及，也没有像庐山会议那样的毛泽东在场。
      这样一来，不再是“问题”的事实就出了问题：最先集体批判革命元老的是“四人帮”吗？是“红卫兵”吗？是“林彪反党集团”吗？不是。但是，有林彪，还有陈毅、乌兰夫、薄一波、周恩来。他们先后发言。是他们批判了朱德。他们究竟受什么驱使这样做呢？
      不是“四人帮”，也不是“红卫兵”，也不是“林彪反党集团”的也包括过这些高层领袖人物参与批判，甚至是迫害的政治事件的，最著名的莫过于1957年的“庐山会议”对彭德怀的斗争。
      党内斗争从建党以来就没有停止过。1957年我11岁，之前的政治事件我不懂，但历史的教科书也好，文史资料也好，回忆录也好，都在写，写了改，改了写。只有这样的会议记录才让我对历史感兴趣。虽然这篇不尽完整，开头也还是有旁白，否则应该看到提到的张鼎丞的发言或者插话，但是没有。
      能有周恩来的发言原记录，已经太有意义了。
      周恩来是位伟大的政治家，其人格的魅力和领袖的风范长期受到全国人民的崇敬和爱戴。
      我在三十年前就说过“总有一天人民将看到真正的文革的周恩来，并另做评判。”
      所幸，连这篇记录在内，我已不是第三五次看到关于周恩来在政治场合的真实。
      然而，三五一十，十五二十的板块，远不能拼图出周恩来。
      在搜集和收集文化大革命中国高层政治人物的历史表现和表演的拼图板块之过程中，我已经感觉到最难的不是毛泽东，也不是林彪，也不是江青，也不是朱德，也不是陈毅等等等等，他们的真实有许多已经显山显水水落石出，而最难得的是周恩来。
      “无神论者”对“神”是可以肆无忌惮的，何况是死了的“人神”。毛泽东是死了之后的被扯下神坛的“人神”。
      “圣”对于人来说，则是神圣不可以侵犯的“圣人”。中国古代历史上被称为“圣人”的，一是孔丘，一是“诗圣”杜甫。全国各古城都有孔庙，即“圣庙”。新中国的领袖到杜甫草堂都没题诗，只各抄杜诗一首，唯一毛泽东不题，也不抄，光仰望。但是，孔子在五四运动中被打倒了，后来怎么又立起来了，文革又都砸烂了，现在又都祭礼起来了；杜甫在“国破山河在”时虽然犹存，但也著了郭沫若《李白与杜甫》的当头倒粪。可见“圣人”也有偶遭不幸时。
      新中国以后，民间也好，党派也好，官府也好，普遍是将周恩来视为“圣人”的。揭示自己心目中唯一的“圣人”的史实，与其是冒犯了不可以侵犯的神圣，不如说是侵犯了心目的制造权，这是有板块而怕拿给历史展厅昭然的社会心理原因。
      在有压力的社会里，人的社会心理因素一旦已经形成态势，那就很难有偏纠正和正视社会历史的了。
      只有文献的原本，才能说服人心。
      无论如何，我都盼望有这样的原本源源展现予公众。
      如同珠江三角洲平原呈现给开始下降的飞机，如此清楚地磅礴着，物体、道路、人车是真实的色色形形。
      要真了解一座城市人民的生活水平，《垃圾学》教我们将垃圾进行分类和研究。
      让经历者了解历史的真实，不仅是黑天鹅绒布幔上亿万珍宝的灿烂和辉煌的提供，不仅是白天阳光灿烂和辉煌的光明的提供，还有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