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笔很紧，又天天写字、笔记、做作业，以至高三毕业时，我右手中指左侧的老茧突出，厚度约为半颗蚕豆。
      因为用笔日渐减少，有电脑后更占文字的千分之几，那茧不再。
      笔用的次数如此之少，却自见现在笔写出来的字越发有精气，即使不过信笔在扉页做个购书日期的记得，或者随手把恐怕忘掉的什么写到纸上，过后自己再看到，都有感觉字的笔划与结构以及字与字的相互，或多或少透出点几十年的遒劲和端庄。耐看。
      如此自言自语自作自受自以为是自得其乐，非自恋，而是必要感恩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小学的语文老师，还有小学的《语文》，以及《语文》课后的生字练习。
      好久好久没再去看小学生家庭作业的写生字练习，最近的看过应该是在十一年前，阿广和阿叶再十来天，就要踏进高考的考场了。
      阿广和阿叶的字都写的好，最重要的原因始自他们的妈妈，即我大儿媳阿丽的从不监督。

      阿丽只在阿广和阿叶上小学的第一天，他们开始做家庭作业之前，告诉过他们：坐姿端正的必要、书本摆好的条理、灯光亮度的调控、握笔力度的轻重，再告诉他们：某个作业必须在什么时间内完成，你们自己看看墙壁上的挂钟。

      第二天，稍做检查和纠正。

      第三天以后，她就到那间房的外面来，做家务，或者坐在厅间，看自己的书。
      在我三岁半那年，我的父亲开始教我坐好，教我握笔；教我起笔，教我笔顺。从“一”、“二”、“三”、“人”、“上”、“下”，到“天”、“地”……；上得小学，我已习惯成了自然。

      我的母亲从来只在洋油灯的另外，做竹编，卖钱添补家用，顶多说一句：“字写好来！”无有它语。
      我的上一辈给出这样连带家长“千辛万苦供养读书”在内的“家教”， 就我个人的经历，到阿广和阿叶，业已实施到第三代。
      我、我的下一代、我的再下一代，开初的正常皆自从习以为常。
      我上小学时，《语文》课本有生字练习。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少的有二、三个刚学的字，多则四、五个。一是字对于人来说陌生，二是人不熟悉应该怎么样正确地写出来。
      这其中有——
      起笔的问题：哪是第一笔。
      笔顺的问题：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点、横、竖、撇、捺、提、勾、拐，哪先哪后。
      结构的问题：是上下结构，还是左右结构，还是上中下结构，还是左中右结构，还是复杂结构；结构的大小偏正比例。
      偏旁部首的问题：偏旁是偏旁，部首是部首，偏旁部首在字里的意义。
      如此等等。
      当然，这些都是到我开始给孩子、给门学教点东西，以及后来自己功课了，才识别和归纳的。
      我的父亲不可能懂这些。

      我的母亲更是目不识丁。

      我中年之前也不懂。
      只记得——
      我的父亲说：“字要写在格子里。”
      说：“是横线的，要写在横线和横线的中间。”
      说：“白纸可以折一折，折了就有痕了。”

      说：“嫌横线当中不够阔，字就骑一条线，也可以。”
      我们语文老师说：“今日写不好字，明日就可以写好吗？要写好，就要练习练习好了，字就写好了。”
      说：“‘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说：“字写什么样，人成什么相。”

      说：“字写好了，人才会俊。”
      说：“你的理想是长大当先生，你现在字都写不好，将来你的学生就笑你这个当先生的；你写错了一个字的一笔，先生今日不检查出来，你以为没错，以后你就这样教你的学生，一传四十八，四十八传四千八，那是先生今日的罪过。”
      说：“连字都写含糊的人，做事怎么会清楚呢？”
      大人说的这些话，做小学生的大半不真听得懂，大半当成耳边风。
      想一想，一个生字写十个，错一个罚再写二十个。二十六岁起，我能文章，笔下到纸，错一字，全张废去，即使即将满页。现今，白了少年头，我从自身，从我的下一代，从我的再下一代的作业来看，方才深切意识到那练习对后来为人处事处世所起的功效。
      功效的大小、影响的浅深，不尽相同。有的不良，甚至逆反，多半并都不在小学，尤其不在中低年级时期。
      那年岁到花甲，我感悟字的所谓写的好，一是无错，二的端正，三是精气。与书法无大关系的。
      子弗如我，孙何如，考卷有分数计算。此后，他们越来越接近做父为母的将来。

                                    2013-0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