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练过毛笔字，写成的楷书无体投地，行书举步为艰，隶书六神无主，草书一片荒芜。唯有无师自通，用排笔写的黑体字端庄沉稳。
      这一成就，全都因为文化大革命的写标语。纸张的，墙上的，路面的；铺开的，竖立的，凹凸的，我都能写，而且没有写不好的。内容虽随时局变换大有不同，但一些基本句写的多了，反复出来的词语老写，那些字就是蒙眼写，也不至于出格。
      文化大革命前后有十年，我得遇时机写标语的，则从1966年的6月开始，到1967年末，造反派兴风作浪革命无罪的那一年半。之后被对立派打压，军管会军管，阶级队伍清理，继而流放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溃不如蚁，战友分散，失去阵地的同志们各自保命还来不及，那用排笔写标语的心情热血，渐渐凝结成块。
      今日说它，恍如过程路上曾经搬动的石块，而已。
      只是，当年用过的排笔，迄今还在我家的书架上，大笔筒里。
      沧海桑田岂止早已风化了、剥离了漆描的、刻画的毛主席、共产党、无产阶级、革命、万寿无疆、伟大、万岁、最高指示、毛泽东思想、誓死、捍卫、打倒、走资派、红卫兵等等的系列字句。而他们之于我，岁月自然不饶人，只是当年成就的排笔书写功底，仍非我的子孙们当今堪可比胜的。
      应该说，甚至可以这样推论，倘若没有——倘若没有文革的写标语，就没有我使用排笔的事，我也就不会被打压流放，便不可能长期存活在农村、与共农民、深入农户、干些农活，就不可能有我后来心底对农业者和乡下人感应的由衷；就没有第一次婚姻分崩离析的地点，也没有借期间苦读诗书的时空，也就不可能有十年后得遇良机我登台的基础，更无从谈起又数年后改弦更张，拥有所事职、城市家庭和亲人至爱。
      家存旧物，其实是一种珍惜，珍惜家庭史。
      我知道，在我之后的若干年，其中的一些旧物，由于种种的因为，而被丢弃。其中，最先可能的，便有因为竹管虫蛀利害的排笔。
      所以，现在写它，至少存在电脑里的页面，可以不腐不败。
      假如我不说那是排笔，或者不是因为笔毛的墨染，笔杆与笔毛接头那里特别的黑，子孙们未必知道它在我手里的用处和成就，还以为不过是一把刷子。
      确实这种物件就是刷子，名称就叫“排笔刷”。工人利用它既能饱满蘸液，又会均匀释放，涂刷效果光滑细腻的特点，原本拿来涂刷木器具面漆，或内外墙精细部分粉饰的。
      我曾在学装裱宣纸画幅时，因为买不起专业用刷，而以新的排笔刷代替。也曾用之于粘着米汤，糊旧报纸补住室的破壁。但要论成就感，还是以之写标语来的大。
      使用排笔刷书写标语，如果就买来时的原长度毛来写，太软，容易滴墨水，字显得软。我是把笔毛剪去三分二，之后才用的，不但克服了滴墨，字也硬朗，挺括，有了特别的骨气。
      用排笔时，发现它是用两根竹签，通过中间，将若干支毛笔增而加之，贯穿一排，结构而成的。于是，反其道而行之，根据自己要写的字大小，拔部分舍下，取部分留用。
      凡事有个过程，过程中熟能生巧。
      小学老师说“熟能生巧”，我一知半解不懂何以为巧。到真能有所体会，十几年就过去了。再到我写这篇，“十几”早已翻个身地“几十”年过了去。
      成就的都是文字。
      文字的虽然不一定都是东西，但是亲历过的历史，好亲切。

 

                                                2012-09-26       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