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标来在漆黑里,要我想他。
他太孤单了。
他太没有人想他了:“连我的父母亲,他们都不再想我了。”
他说:“只有你还肯想我。”
三个失眠夜,我都想到余世标。
如果我不写出余世标,余世标一定天天深更半夜都来找我。
我并不担心他来找我,相反,有他来找我,我的夜半三更就有个说话的人。
“是吗?”他说话时,唾液呈线状的从他的右嘴角流下来,他拿起肯德基餐盘附送的纸巾,缓缓地擦掉它。
我已经能够安然接受他的这一举动。当然,曾经因为他的这个样子,我当即就要移位,如果现场还有一个空座的话。
正因为我不得不继续坐下,这才有了认识他的开头。
“我这样子,让很多人讨厌我。”他说话很低声,餐厅里音乐声、人声很杂,但我还能听得见他说的:“你可以不要抬起你的眼睛来看我。”
我直面看他:“你是腮腺、腭下腺,还是舌下腺出了问题,还是脾胃不好?”
“你是医生吗?”他说话很慢,若带迟钝。
我没说他是不是有点脑瘫:“不是,我只是知道点。”
“我可以告诉你,”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在说:“但是,我有个请求,你必须答应我,我才说。”
“那要看你要我怎么样做。”
“我请求你,不要说你临时有事,听一半就走了。行吗?”
“好的,我答应你。我保证。”我提议改到侧面一家咖啡馆:“那里安静。我请你喝现磨的蓝山咖啡。”
“不!我请你!”他个子很高,细瘦,竹竿形,走起路来即可让人晓得他是行伍出身:“只要你不要中途找借口甩下我。”
“我向你保证过了。而且,我就是没事干,出来坐坐的。能听你讲,我想我会高兴的。”
“伯伯,”我们相对就座:“你不笑的时候有种威,笑起来很和蔼。”
咖啡馆里就三个人——他、我,还有柜台的服务生。
播放着丹尼尔 • 盖德演奏的小提琴曲《旋律》 。
“现磨的咖啡起码要等十来分钟。”我笑着看他:“你不会笑吗?”
“我笑起来很难看。”他更加收紧了面部表情肌。
“那就开始讲你要讲的。”在国外,陌生人这样的交往很随意;在国内,我更试图因为这样,多得一份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我不会因此而去预先设防警惕歹意,无非三种结果:益、害、消磨时光。主要还得靠自己的智商和无欲来一并操守。
在他开始叙事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打岔,服务生送来咖啡时,也只是示意予他。
他讲完了。
他面前的杯子一动没动。
“咖啡凉了。”我请服务生重新加热一下:“你说的,我都记住了。”
“这么厉害啊你!”他微微一笑,唾液一下就垂得一尺来长:“对不起!”他接过我递过去的纸巾:“你是唯一肯听我讲这么多的人。”
“这是我应该的。”我没说客套话:“我在想你以后的生活。”
“没什么,我什么都不需要,只要有人,有时候,肯和我在一起。”
“会的。”
“像伯伯这样,没有看不起我,谢谢。”他拿出钱夹,付了一张百元,服务生还回四枚 1 元的硬币。
“我们走吧!”在握别时,我把一张折叠好的百元贴在他手心:“谢谢你!”
“我不是要讲我的事情来卖钱的!”他真的生气了,唾液直流。
“别!别!”我急忙收起纸钞的同时,把所有的纸巾全给了他。
“谢谢伯伯!再见!”
真要再次相见,那一定是我刻意要去找他。他留了他的手机号,还有老家座机的号码。我没留。
后来,我在另一家台湾人的咖啡馆不期而遇他,大约距离第一次的见面有三个月——具体的日子,我可以查查备忘录。
我相信:两个陌生人一次的见面,实属偶然之缘,之后竟然会有第二次的、在不同地方、不同时间重逢,那就冥冥中有缘之份可言。
我还是一个人。
他早于我在,也单独。
这一次,他显得瘦了许多,语速更慢,上一次的热情整个地沮丧了。
还是说了许多事情,关于这间隔其间的,他的遭遇。
“我先走了。”他说:“我姐就在附近的手机店,她快下班了。”
我不知如何为他,只说:“今天,我来埋单。”
他抿了抿嘴,把刚要流出的唾液线收了回去。
“伯伯没有打我的电话。”
“我从来就不主动打陌生人的电话。”真是这样。
“但是,我对于你来说,不是陌生的。”他的眼睛直视着我,亮点应该是他心灵的深井:“想起我的时候,你可以打给我,我会很高兴的。”
余世标。
1983年12月14日,农历十一月十一生。
福建省顺昌县建西镇人。
身高1米85,体重70公斤。
手机号码1319×××3004家庭固定电话0599-765××61
父亲的士司机,高1米78、母亲高1米69;姐夫、姐在福州,姐某手机店营业员,弟泥水工,已婚。
服役江苏,炮兵。因捉小偷被刺伤脾,立二等功,残疾军人 6 级。
2004年退伍,退伍领到1900元。
证件齐全,真实可信。
想学电焊。
以上,2005年5月24日所谈内容。
以下,2005年9月3日谈的内容——
去东北学电焊,被骗,全身的钱一万、手机都没有了。
报案了,鬼用。
在大连跳江自杀,被救起。
警察打了电话到家,叫家里给路费,邮政储蓄卡955100401000××××270,没人理睬。
有好心人救助,回到家。
因为老玩游戏,被父亲打出家门。
跑到福州。
住姐夫家。
想学理发,或者做沙县小吃。
后来——2006 年的 5 月 24 日,我的车即将路过他的家乡建西镇,突地想起前面有个余世标,就打了他的手机。
空程空号。
再打他家的座机,接电话的是他的父亲。
“他死了。”
我知道他迟早都会死的。
托尔斯泰说:“上帝要让人死去,必先让他疯狂。”
他非常态地着实有内容的口述,竭力恪守的自尊,对人情近乎乞讨的渴望,都以他无法自控的线形唾液,以他缓慢迟钝的话语,以他克制得了的不笑,成就了他死前的疯狂。
现在,他不疯了,不再流唾液了, 安息了。
我失眠。
失眠里,想起余世标。
有我的写他,他不再孤单。
我笑了。
2014-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