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男人在她到达之后才肯断气。
她有没有哭,怎么个哭法,我没打听。
我小时候,听些死了丈夫的,嚎啕啊,捶胸顿足啊,倒地打滚啊,那真正是一座房子塌了!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从心里流出来的泪,冬雨一样的逼寒——
“汝啊汝!怎么就这样去了啊!没天理啊!汝抛下奴,奴怎么做啦!”
“汝好死不死,这样半路死啊!作孽啊!天啦!”
“汝一世人啊,吃没吃!穿没穿!子裔全靠汝啊!汝没命过一天好日子哦!受外啊!凄凉啊!”
“短命啊,好命没轮汝哦!五十没上就去了啊!短命啊,郎里啊!我作了什么孽啊,得汝这样的报应啊,郎里啊!”
“汝这样就走了啊,也没顾汝子裔啊!凄惨啊!从此以后,吾儿没郎霸了啊,有人欺,没人护哦,吾儿!怎么做啊,吾儿——快来叫汝爹开目啊,吾儿!”
那年月,家里死了男人,女人的哭带着自身相许的不弃身世,怀想曾经终日的与共相濡,仅剩孤儿寡母的从此无助!
一声一呕心沥血!
一句一千言万语!
一哭一感天动地!
一泣一山穷水尽!
是没有谱子的深夜挽歌,是出口成章的白昼祭文……
听说,她来了,来一下,就走了。
听说,她走了,最后还是来了。
她要是还不来,也不晓得他还会撑多久。
听说,他是凌晨四点突然不行的。她无奈中万不得已才把已经完全不不省人事的他送到医院抢救。医生诊断为“重度中风”“脑溢血”。她万不得已无奈中打了电话给他姐。他姐和外甥赶到时,她离开了。
他姐电话催她来,她不来。之所以不来,或许她说了些什么——我猜想一定有说理由——我没打听,不晓得。
因为“病危通知书要家属签字”,最后,她不得不来,带着他们的儿子来的。
他们的儿子签了字,她又带了他们的儿子走了。
医院抢救室里就剩下他姐一家陪护,还有其他来探望的亲戚。
经过十五六小时日以继夜的救护和观察,亲戚们只好根据医生的建议,把他抬回了他的家,一边继续给他输入医院带回来的吊针,一边准备后事。
他的呼吸苟延残喘,但他再也没有醒来过。
我根据传来的只言片语,想象她不置可否的神态,还有她理所当然的尴尬。
她不再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是因为她也尴尬。
因为有她的存在——她是他合法的妻,是他的法定的女人,而她之所以不合适此刻出现在这场合,是因为她只是他的情人、情妇,他死在她的床上。
所以,按常理,他是他妻的男人,她才是这个男人的妻,而她既然只是他的情人、情妇,那么就不能说他是“她的男人”,只能说是“她的那个男的”。
在这里,在这个时候,在这样的场合,“男人”是一个完整体,一个“丈夫”,而“男的”只是身体的一部分,“性器”的代词。
如是话语,再来考量两个女人的孰是孰非,有什么意义?
对于死去的男人,终于见到他之心情所要见的人,已经可以瞑目。
而恰恰他的瞑目,反而刺激了他的女人——他的法定第一继承人的“继承”穴位。于是,她最终行了他的妻的使命。
亡人灰烬,他的妻带着他们的儿子走了。据说,去她的情人家了。
不幸中的万幸,她——他的情人——没有因此陷入完全有可能被告的官司,遭遇名誉诋毁的纠纷丑闻中,继续先前,做回自己。
后者是女人,但不再是他的女人。
前者才是他家的女人。
然而,他的家呢?
还有一个曾经和他相依为命的女人,她为他付出了全部的真情,“已经哭得不行了”,那是他的亲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