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团出游，行将结束前，导游都有恳请团员抽空填一份调查表的交付。旅行社则可视其中的“好”、“中”、“差”评，获得客人之“民意”，并鞭长可及地监管于相关从业人员，得到其工作形态的“客观”反映。

导游此行的先生姓吴，他希望我们不称呼他“吴导”，而叫他“KK”。

KK亦有此嘱托。

已往，我履行类似义务，简单给出“√”或“×”，使之统计增几个符合，双方了了。

此次，作为此团的团员，就算社里没有调查表，自己也有必要写些文字。而且写多些，一是不忘KK；其次，倘若广之旅和同行业界，因此生发出什么，我想，一定有点意思；何况，可以作为《春秋农事》的日志。

讲三件事。

第一件：8日，也就是我们这个团境外游的最后一天。自由活动并各自享受法国晚餐后，19点全员集中上车。

巴黎罢工的人群还在和平游行。原本红绿灯间距就短的十字路口，交通虽不畅快，但人行车驶依然各循其道，依次有序。

这时，时常自己换座的一位女士，从最后排向大巴最前方的发话：“KK!我对你很有意见的哈！”“告诉你，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每天都把我们大家搞到这么晚才回酒店，你这样，不行的啦！你这样不像话，你知道不！”“我对你很有意见！你知道不？！我要给你差评！”尽管她的声调并不特别高大，大巴的发动机也在运作，全车的人都还可以清楚的听到她的这些话，但她可能因为没有得到KK的回应，于是还是走过整条过道，站在KK的身旁，重复地说这些。

驾驶座上方的电子钟显示“8:13”。

KK很平静地说：“今天这种情况，跟平时的，的确不一样。”“请你先回到你的座位去，坐下，好吧？KK首先一定要保证各位嘉宾的安全。”“安全是最重要的。”

那女士不得不回走。在她经过第五排时，第三排的女士发声道：“你这样说KK，也不好！”“KK每天都这么辛苦，你这样说，不能代表我们大家的意见！”

那女士立马又转身，对着第三排的女士大声的很：“我说的关你什么事啊！”“你给我闭嘴！”“我就看不惯你！”

我心里暗笑：在这十一天里，不包括现在这句，我至少听过六次。那六次的对象，都是她的丈夫。一位高大不及于她，形象甚是萎缩的老年人。在团队中，甚至在中外籍人群混杂的大庭广众，她都这么格式化的句型和声势。

她继续激动着：“你不要以为你们人多啊！”

KK只好站起，大声、坚定地：“请你回到你的座位上去！”

“我就要说：多管闲事的家伙！”

“你必须回去坐好！”

“你不要推我！”

这时，车外前二十米突然一声枪响。KK说：“这是有人向警察挑衅，警察鸣枪警告。没有子弹的嚯，只是警告。”

那女士赶快回到自己原先的座位，朝第二排喊话：“老陈！老陈！你坐好没有？你给我坐好！”继而又跟旁人说：“我老公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我教他……”

第二件事：有一天下午乘大巴，中间第四排，一个好壮大的眼镜男，侧过头与后排左侧的老汉说什么。左邻位的他妻也参与。

老汉夫妇也邻位，他们回应前排的什么。

双方都讲广州话，声音并不怎么大。

我听不懂。但情形显然渐渐激动。

突然，壮汉猛地站起来，转身指着老汉大声理论！

哇！要不是KK立刻上前，低声按捺，平和双方，我还真担心，在国外看诉诸国内武力。

意大利女司机，把车停了下来，下车离开。

过一会儿，她回来了。

这时，KK才跟我们说：“各位嘉宾啊！KK在这里告诉大家，刚才司机下车，我知道她准备去报警。我对她说，没事的，只是一点小问题，已经解决了。”“各位嘉宾！我们要知道嚯，司机她担心我们有什么带有危险性的动作，可能会造成什么威胁。所以，她去报警。这是很正常的做法。”“各位嘉宾！所以哈，KK请大家一定一定要克制自己的情绪……”

再次上车前，KK私下征求我的同意，让单个坐在倒数第三排的我，与那对老年夫妇换一换。我爽快的照做了。

这事从此平伏了下来，直到团队解散。

我们回国是从巴黎戴高乐机场乘机的。

过安检时，我近距离注意到第二件事里的那对老年夫妇，一个手持枣红色的护照，另一个拿的是深蓝色的旅行证。

啊！第一天丢失护照的，原来就是他们中的一人啊！原来就是差点就被戴眼镜修理的老汉哦！

还在广州白云机场候机大厅，我们这个团第一次集合之时起，KK就以几乎不容置疑的恳切态度和强烈的口气建议，说：“各位嘉宾！请你们一定把护照保管好！”“到了意大利，过了边检，请你们把自己的护照交给KK保管。”“交护照给了KK的，KK负责，保证各位嘉宾能够顺利地回去。”“但是呢，如果你自己保管，KK也不勉强；那万一你把护照给丢了，那KK只能帮助你，在有中国领事馆的地方，带你去补办。”“那办的，就不是护照；办的就只是旅行证了喔！只能让你回国用的喔！是不一样的，不一样的！”

每天不下四、五次这样提请“各位嘉宾，一定要保管自己的贵重物品！”KK还给出一个定义：“那么，各位嘉宾，请问一下，什么是‘贵重物品’，哪些是‘贵重物品’ ……好！你们这样讲，也没错，都还可以。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来说：凡是一旦丢失了，会让你感觉到很痛心的，很痛苦的，很麻烦的，这些，就是‘贵重物品’。”

我当即想起《老残游记》序里的几句：“痴儿騃女，失果则啼，遗簪亦泣，此为无力类之哭泣；城崩杞妇之哭，竹染湘妃之泪，此有力类之哭泣也。”

我还想到：第一，KK始终没有说我们团队里第一天丢失护照的是谁。能够守口如瓶的人，其待人接物，为事行动的原则，须有涵养，而这涵养如何成就的。

第二，他们会怎么样感谢KK，以及为之义务的谁？

我要讲的第三件事，已经讲完了。

我在跟团的全过程中，若即若离于我听不懂话语的群体中，尽管特立独行，但也在团友请帮拍照时有所为。

我心安理得这样，因为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我要听，我要看。

听KK的导游，看存在了千百年的风物，使我因为他的博古通今得受教益，深感自己读书的有限和对欧洲的无知。

听KK的导游，即便同样的人事，同样的画幅，同样的建筑，也使我因为他的贯通，融汇起些些散落的哲学、历史、宗教、技术、工艺、精神、社会建构、民族问题、国家战争、交通、经济、美学、歌剧、音乐……，深感自己老大不如后生。

想想，能以说、教为传播做事的职业人，出口成章，言之有物，滔滔不绝的，并不少见；最弥足珍贵的，是在当今浮华殃及以后的五年，乃至十年或更久的时代里，能倾注心情，如数家珍，不厌其烦，每每更新着求真、行善、修美的，多么难能，少有，可贵。

KK已经这样在做，而且有其光彩照人。

我认为KK就是很优秀的老师。

吴老师。

我对KK的了解和理解很少。但已经通过以上我讲的三件事，看见了KK的很自律，很自觉，很有分寸度。

这里，我还特别要说的，不是一件事，而是KK的格调，人品，在于他的第一人称：他在面对游客说辞时，不使用“我”，而是“KK”。

汉字的“我”，由“禾”与“戈”左右结合，是个会意字。本是古代奴隶既会农事，又能打战的自谓。直到今天，牙牙学语的大陆幼儿，要表达个人意志时，家长还多以自谓名作主词为教育，为正宗，为应当，为避讳，只是年纪大了，反而将就以不是为是咯。

KK能做到这点，是其知书达理的实用；想必与其所受家教有关，与其个性中谦和的一面有关。

然而，我还是有两次听到KK用“我”说事的。

一次是在车行途中，因为介绍欧洲人的饮食，他说：“广东人喜欢煲汤喝，每一次我出差回来，我妈就给我煲一种汤，哇！……要知道嚯，一个人七岁之前吃食的口味是会影响他一辈子的哦……”

再一次是我问他：“有的家长带小孩子出国游，这么小的孩子没什么记忆，也没有什么知识基础，为什么他们会这样做呢？”KK回答道：“还有一种亲子的关系吧！譬如，我这次回去以后，就会带我十四个月大的小女儿去旅游……”

KK在谈及家事亲情的时候，是那样的轻松，那样的自豪，那样的得意，自然而然流露出甘心情愿做父母、爱人、孩子的“我”。

2019-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