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这间儿童住院病房里新来了一个约莫一岁半的光头小弟弟。
      妈妈讲起她的来历：
      她前年生的，生肖属猪，在她的前面有两个姐姐，所以，生下来的第十五天，就抱了过来，有了现在的爸爸、妈妈。爸爸姓池，叫旺寿，和妈妈生了三个男孩。于是她成了池文日、池文春和池文峰的池小妹。因为前面已经有了两个超生的哥哥，而她有是抱来的，所以，到现在三岁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上户口。池小妹一岁多的时候还不能站，到医院一检查才知道患了佝偻病，花了好多的钱，四处给她看病求医问药，到最近才因人推荐来到这家广州最好的儿童医疗中心。爸爸是个司机，开自家八吨、十吨的大货车，收入也还可以，一家人从茂名搬到深圳，什么都还可以，就是三件事总是搞不定：一件就是她爸爸很会赌博；第二件事就是一家人都特别爱的池小妹得了这个病，现在已经鸡胸和罗圈腿了，要把她送回她亲生父母那边去，她亲生父母也不要，最后连电话也不接，要是治不好，将来怎么办；第三件事是妈妈买六合彩老是不中。
      妈妈讲了半个多钟头的故事时，池小妹安静地听着，一声不响，一下也不乱动地坐在病床上。我很仔细地观察小脸蛋，希望能有几个细小的变化让我感受她的感受。但她只是在看我，在我逗弄她的时候，有过一二下轻微的笑意。至于对妈妈的所说，恍如与她无关，或许她已经无数次听过这样的叙事。直到有一下子，她因为我学着做小猫叫，把她乐得咯咯大笑，妈妈说：“爷爷和你这么好，你跟爷爷去，妈妈不要你了！”她才收起好不容易露出的自然光，躲到妈妈的身后，突然地哭了起来——先是一边眼夺框出来两滴泪，还不待滑落，又有两滴泪从另一只眼流出。
      我赶忙笑着跟池小妹说：“好了，好了，不哭啊！妈妈是跟你开玩笑的，是不是？你看你，有四颗眼泪，要四颗做什么呢？一颗眼泪就可以了，另外三颗浪费了哦！”
把个她的妈妈乐得不得了。
      我后来劝那妈妈道：“你呀，什么都可以说，就是别说‘妈妈不要你了’。你想啊，你不要她了，她往哪去？再说了，她能到你们家，也就是你们家和这小孩的缘。你们肯与她结缘，是你们的无量功德。哪怕退一百步说她将来身有残疾，但我看这样子，长大成人，行动自理应该不成问题的。到那时，她既然得过你们的恩育真情，自然将来要报这缘份的。”
      也不知做妈妈的是不是听得懂几分我不是广东白话的普通话。但我说了，心里舒坦些。
      这是一个智力不低于三岁龄水平的婴幼儿，甚至我感觉到她的承受亲情的心理敏锐和麻木已经有了矛盾和统一的雏形。
      实际说，从池小妹的身世的开篇，我又觉得字里行间六十多年前的我。
      跟这位三十岁边的妈妈说缘，空洞的希冀，虚无的理性，却又是实在的当前。
      因为说到丈夫和儿子的名字，这妇人说不管户口什么时候上，读书的时候还是要给小妹一个大名，她说：“爷爷啊，我看你那么懂得电脑，能不能帮我这小孩取个名呀？”
      我哈哈大笑：“叫她‘池中鱼’啊！”
      妇人看我写在纸上的三个字“‘池——中——鱼’，是不是池里面的鱼很快乐啊？”
      我说：“是啊，鱼离不了水，水有鱼而乐。”
      妇人把纸折叠着收了起来，对小妹妹笑说：“你是‘池中鱼’！”
      小妹妹居然第一次开口，轻轻地细语：“我叫‘池小妹’。”
      到夜晚，半梦半醒时忽然想起“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觉得“池中鱼”似有危，不妥。刚这一觉，便有佛莲来至。

      早起，见妇人与小妹妹已用过餐，我拿另一纸给小妹妹：“你叫‘池爱莲’，好不好？”
      小孩看了看我：“好！”
      妇人问何由更改，我说了。
      妈妈问小孩：“妹妹，你叫‘池爱莲’好不好？”
      “好！”
      “你跟着妈妈说——我叫池爱莲。”
      “我叫池爱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