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中午我做荔枝肉给你们吃吧！”我这样告诉在家吃中饭的几个人。
      端盘上桌，一个个赞声不绝：
      “啊！好吃！”

      “真好吃！”
      “就跟那家我们说做她荔枝肉做的最好的那家一个样！”
      “比她的还好吃！”
      边说边吃。
      一碗饭完再添一碗。
      不形容他们那样子“如狼似虎”吧，说一个个“狼吞虎咽”，还真不夸张。
      到我坐下，所剩无几。

      这很让我回想起四十一年前，我和另二人一道，从几十里外的村子，赶到公社所在地去开会。
      开会的地点，在我们这批下放干部队长老侍的家。
      晌午散会，老侍见有家在附近村庄的人都各自回了，剩我仨没个去处，一句：“中午你们就在我家吃饭吧！”把我们乐得真够可以的。
      老侍的妻子老温，也跟我们一样是下放干部，虽说是北方人，毕竟革命到福州工作和生活了二十年，烧的菜挺有福州味的。
      饭后，老温居然向邻里声张：“老高、小林、剑达，今天都在我们家吃饭呢！一个人，两碗的干饭。我数了的，老高和小林都才夹一块荔枝肉，剑达他吃了三块！”
      当年听了这话，我真恨不得再去他们家，把他们厨房后边围栏里的猪给下了油锅。
      自然啦，这只能是妄想——那口子猪不是他们家的，是房东贫农老游家的。再说嘛，那是啥年月——1969年啊！每个人的口食是定量的，猪肉一个月还不一定等得来公社里有杀一头猪能给让两把的呢。所以，老侍和老温再也没留谁吃过饭，更别提叫我了。

      前好几年，我们这批下放干部重聚，我向老侍和老温重提旧事，老侍说他不记得了，老温则大笑：“哈哈哈！可不是嘛！那时你可真能吃啊！”可见她是记得的。
      我之所以还记得这事，完全不是当年得三进五的恶作剧，而是有一种由衷感激之情，还有一种理解了老温当年报数的另一点原因——得意，为她的厨艺有着得意的成就感，而不一定是小家子气。

      人在落难时，有援手，受容留，得者不知施者是在自身难保、衣食皆忧的情况下有此举是何等的舍己，以为不过一碗一食，这实在是很不应该的。
      老侍老温家的，我没再吃。老郑老刘家的，我有吃过二三次。老林老李家的，让我搭伙食吃了差不多一年。所以，对后两家我写过《水牛梦海津》和《孝思堂前思林公》。
      仅此而已。
      俗话有“涌泉”与“滴水”的关系说，我却是没有的。老侍老温今安在，不得知；老郑走了十多年后，老刘也走了好几年；老林也过了。惟余老李健在，我偶尔电话里请个安，一年登门拜访去的不过一二。
      于今的我，谈不上报人于往事恩德的。
      只是睹一物，忆一事而已。
      譬如我说的这荔枝肉．
      当然咯，于今不用招呼，我家里的这几个，他们也一屁股坐下，就可以吃。因为一是我的孙子阿广，二是我的侄子阿聿、阿戴，再有是我弟阿丰。
      现在的猪肉，没人敢多吃、常吃，担心身体肥胖。好在他们这一老二大的都偏瘦，小的壮，偶尔吃多点也妨。再说了，市场上的东西丰富得不得了，这猪肉的价格，还比青菜来的便宜。所以，尽可以让他们吃完一大盘这肉块红红的、浇汁粘粘的、味道香香的，口感酸甜的，照理说应该是“荔枝肉”的这佳肴。
      正当我为自己有此成就，能与家人分享，乐得坐下来，夹一块剩余来，克制住得意洋洋，沾沾着盘里的剩汁自喜时，阿广发出了声：“爷爷！我觉得有个问题需要改进……”
      阿聿打断他的话：“就是以后少放点酱油，颜色就不会这样深。”
      “菜馆酒家他们有用食品添加剂的嘛，红色的，我们还是不加的好。”我的理由还是可以的。
      “不是这个问题呀，”阿广夹起盘里最后的一块肉，继续他的话：“看吧，爷爷做出来的，一点荔枝肉的样子都没有。人家的荔枝肉，块儿圆圆的，肉的面上有一个小疙瘩一个小疙瘩的，就跟那荔枝似的，爷爷的没有！”
      是啊，我记得过去老温做的很象。
      “我觉得爷爷做的是哩咕肉。”阿广的嘴巴里还在咀嚼。
      “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做出来的，”我必须承认：“造型的确是个问题。”
      “我知道怎么做。”通常吃饭后负责洗碗的阿戴说：“应该先把瘦肉切成一块一块的，然后，跟炒鱿鱼那样，先在猪肉的表面上割出一个一个的小方格来。这样一放进油锅，表层的和内里的受热快慢不同，就会出现起小疙瘩的表层和核心的圆团。”
      “非常有道理！那我下次应该会做得有型的。”我笑笑：“啊！阿戴说出怎么重要的道理，那今天你就不用洗碗了。阿丰这些天没喝酒，也奖励你，不用洗碗。阿聿你？”
      “我等一下负责拖地板啊！”
      我开始收拾碗筷：“这么说，洗碗应该是阿广的事了！”
      “妈妈今天打电话给我，”阿广嬉皮笑脸地：“爸爸叫我自己的衣服，要自己用手洗！”
      “我们的衣服不是一起都放进洗衣机洗的吗？”我不解。
      “爸爸说，我一开学就是寄宿生了，要锻炼，用手洗。”
      “好吧！你们都去做你们的吧，这活我来吧。”
      看到他们一个个乐不可吱窃笑的样子，我说：“今天这荔枝肉，每个人吃了几块，报个数来！”
      “这谁有去数啊！”他们异口同声地大笑。
      “爷爷，我一块也没吃！”阿广举手。
      “我明明看到你吃的最快，连最后一块也是你吃的啊！”
      “那不是荔枝肉，是哩咕肉！”
      又是一阵子的乱笑。
      没个吃的数，我怎么跟对门的邻居说：谁谁谁吃了多少？
      还好，对门没人不在家。

                           

                                          2010-08-11  

      阿广今天先去新的学校办理报到手续，阿叶的班级晚几天。
      还有阿吾，孙仨的高中学习和生活即将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