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本篇标题时，却犹豫起“死亡”这个词——是两个同义词的叠用，还是“死”、“亡”二字有所区别？
      如果没有区别，为什么要叠用；如果有区别，区别在哪里？
      因为没把握，便改题目为“对死的态度和情绪”，仔细想想，又将“亡”字放了回去。
      心有所感：“死”、“亡”二字是有所别的，至少“死”是口头语，“亡”是书面字；“死”的反义词是“生”，而“亡”的反义词是“兴”；与人称代词匹配，“死”字通用，而“亡”则不止用于生物，更多见于生物之外，比如“国破家亡”、“亡羊补牢”等等。最明显的，个人遗嘱有“吾死之后”如何如何，未见“吾亡之后”字句；又指说他人，以“亡人”、“未亡人”敬称，不以“死了的”和“还没死的”言语。
      所以，今来写的对死亡的态度和情绪，包括——或者说分为两方面来表述：一方面，对自己的死，另一方面对他人的亡。
      先讲我对他人之亡的态度和情绪。
      足六十八年生涯里的前四十一年，作为亲属，我前后为我的祖母、伯母、伯父戴孝，送过葬；后三十七年，或参与吊丧事项，或主持葬礼的，先后有我的外祖母、鸿瑞表弟、我的母亲、银仙姑姑、叶下堂姑、师傅子舟、生父、本水表兄、六胞兄志忠、岳母、义父文政、大舅妗、长生叔、木秀婶、鸿强表弟、我的父亲、岳父、辉儿、犁丰弟，还有就是前些天刚过的国彬兄；其间，因我在异国他乡未能赶回，或其它原因事后知道的亲戚，又有我的二胞兄荣瑞、侄女萍、三堂兄端阳、侄子洪、大胞姐剑珊、大堂兄文豪、姑丈育聿、四姨淑卿、三舅廉慧、榕铭兄、生母、国有兄、榕钦弟……这些都是至亲家眷同族的人，同学、同事、好友、邻居等等的作古，参加的多了，不经别人提起，大半已经忘记。
      “忘记”的“忘”，也是关乎到“亡”的，以“哀莫大于心死”来解释“忘”，说“忘记就是心死”，这就言之过份，不正确了。由此，“忘”字可作为“亡”、“死”有别又一佐证。
      一方面，年纪越老，参与这类事的越多；另一方面，学了佛祖对生死的哲思——佛教讲的“般若”，对人必有死亡的持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放下”、“缘尽”、“解脱”的认识。
      当认识转化成相当稳定的人生观和世界观时，对于死亡的态度，从理论上，就他人之亡也就“看得开”，情绪的波动期由长到短，思念从庞杂转而精细，感情从表层可以一直内入到往事的核心，甚至人间万事万物的原本质地和规律。
      我亲手为我的母亲、我的父亲、辉儿，穿过寿衣，主持过他们的装殓。最近的一次临终关怀安抚，则为国彬兄。
      像天生就知死亡事一样，无论是亲人，还是故旧，即使陌生，乃至各种原因死者亡人的惨烈照片，我从来就没一次害怕过。甚而至于感觉自己在处理这方面的事情上，自己做或指导旁人做驾轻就熟，备有天赋使命。
      在那样的事情中，我有叹息的时候，有悲戚的时候，有禁不住落泪的时候，甚至嚎啕过，但实在克制不住，当众的，唯有我的母亲灵柩被抬出家门的那次。
      我以别人激动我平静，旁人繁乱我清晰，众说纷纭我沉默的态度，处身其间，情绪罕有失控。
      随着迈进七十的下一道门槛，对生死的般若，对他人的亡，我应该会更加深沉，更加波澜不惊。
      那么，对我自己的死呢？
      近些年，每有送葬，必联系到这个问题。
      意外的突然之死和绝症之死。
      前一种，始料不及，无以为防，快速去了，一了也就百了，都好办。
      后一种做过想象：不舒服，就医，确诊，医生与家人共同单向我这病入膏肓的人隐秘；我则从忽然连日有相干的和不相干的来探望，人数大量，便判断他们知的我不知。
      那么，我必在这时像所有绝症患者那样，一开始紧张和焦虑，继而从否认诊断到认可医生结论，再感受自身“怎么会这样”的委屈和“我不该得这病”的怨天尤人；然后竭力对现代医学的技术和药物以抱一线希望来做挣扎，后期面对“活不了几天”，等待和接受“就要死亡”。
      这期间，尽管我之前已有人生观和世界观的生死观的就他人“亡”的安抚经验，但不可能泰然处之自己的生命。
      我必定有亢奋的情绪。
      也许，我以前已经多次想象过的，也告诉过家人的，还写在日志里的——“离家出走”、“不给家人带来麻烦”……到那境况，自己推翻了去。
      因为轮到自己要死了，再超然也还现实，再不屑也一拼命。
      不知道，这一生意志都特别坚强，毅力都能自主的我，到那时候、那状况，会不会全面崩溃。这不关意志和毅力，不关态度和情绪，而是关系到最后的、最大的、唯一的欲望——求生。

                                         

                         2013-11-07   二十四节气之第十九 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