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十月节”,中午男人们盛宴过后,离村寨不远的山上传来一阵鞭炮声响,以为是过节放的,却听说“是上面那里有一家人,他们在给牛过生日。”
“我们去看看吧!”应该说,对于行旅的我,有如此机会,真是可遇不可求呢!
出村,上山,走到寨子都在山脚下时,村主任和东说了什么,就抢先独自往回了。
东说去买点东西。
村主任插小路直下直上,来回蛮快的。他买了一卷鞭炮。
我这才发觉自己一时疏忽,没带贺礼。
我们继续往山上走。
到了那户,主人笑朗朗地接过鞭炮,解开头,顺手往前面小道上一抛,本是卷着的鞭炮随即成条铺开,他拿下叼着的香烟,往头处一点,响亮炸起。
在鞭炮声和硝烟雾气里,我们仨被引到住屋的后下方。
牛栏。
这牛栏在住屋之下,左右后三面板壁,前面开门;门外几根立着的木柱,一面就是山体 ,相对的一面临坡,另一面即是我们的来路。简单一句话:就像半个吊脚楼的楼下。
我问过侗族的东:“怎么区别哪是侗族人家的房子,哪是苗族人家的?”
东说:“侗族的房子是吊脚楼,苗族的不是。”
我问过村主任:“在苗语里,‘乌焦’是什么意思?”
主任说:“‘乌焦’……我也讲不来意思。”
我能感觉到实际上,他心里是知道什么意思的,只是不晓得汉语怎么表达。他又说:“我们还有一个叫法,‘乌焦咕’,有个音。听说,我们过去也是侗族过来的。”
这样,我就有了关于这户人家半吊脚楼建筑屋样式的一种理得顺、型得成、讲得通的来由。
当然,也未必与民族风格有关。任何人家在沿山坡建筑房屋时,地面的平整与坡向空间的利用,一般也都用这样的方式。
主人很年青,若以汉族人的模样,他约莫二十六七岁——我无法准确判断汉族之外民族人的年龄,总是说的有错——而实际上,也许他不过二十二三,或许他的小孩已经五六岁。
主人还能讲很顺畅的普通话:“你们来,我们很高兴。无论你们谁来,无论你们什么时候来,我们都欢迎!”
我看着他的牛被系上了牛鼻子绳。
我问他:“你的牛几岁了?”
“它呀?今年八岁。”
“牛一般能活到多少岁?”
“一般能活到三十来岁。”我看出他说话间含着一种如同爱怜自己亲儿子的表情:“他还小。”
“所以,你就给他过八岁的生日哦!”
“不是给他过生日,”他吸了口烟:“是我们今天才买过来的。它今天刚刚来我们家的。我们家就要给他迎接一下的嘛!”
“哦!原来不是给牛过生日,而是接牛过门!”这很有意思。
“你们家买了牛来,以后就好耕田了。”我为他们能多个强劳力而高兴。
他却说:“我们买牛不是为了耕田的。我们这里养的牛,是爱好嘛!都不是拿来耕田的。都是拿来打架的哦!”
我的兴奋穴一下子被点到了:“就是‘斗牛’吗?”
“是。你看,我们家现在这头牛,它很会打架的!你不要看它现在很老实,一放到田里,它一听放鞭炮,马上就冲上去打架啦!”他把因为打架,这头牛的耳朵被击穿的洞、裂口,还有眼睛下方的结痂,以及断了的下门牙,逐一指给我们看。
看到牛栏外,我们站的地方,有两小筐新鲜的草料:“它一天要吃多少筐的草啊?”
“我们这头牛很瘦,吃的很少。这里的就够它吃的了。”
我觉得如果我是牛,这么小的筐,我一天至少要五筐才有力气去打架。
“你看!虽然我们家的牛这么瘦,但是它的这个角……”他让我拍拍牛的一对犄角:“这是我们村子里最大的了,再也没有比它大的咯!”
我相信,同时我想象这牛打架的阵势。
“所以今天我们就叫他来给我们家的牛做祈祷。”
我这才把脑袋瓜里都是他家人之以为,拐过来。
主任说:“我们这里的风俗是这样,要请巫师来念的。”
“这样念一场,要多少钱?”
主任说:“不贵,十几二十块。 ”
“另一位是你的……”我问主人。
“他?我舅舅。”
我马上联想到“天上雷公,地上舅公”——母系氏族社会的遗迹。
“你爸爸不参加祈祷吗?”
他拍了拍牛头:“它现在就是我爸爸嘛!”
我莫名其妙的很。 直到后来,才弄明白:这里的牛各有名字,主人是谁,牛就与主人同一个姓名。拿这户人家来说,把牛带到斗牛场,他叫“‘张三’打!”大家起哄“‘张三’!‘张三’!”并不是叫他的爸爸去打架,鼓动的是这头牛。
巫师为牛祈祷的程序依次是:
一开始:主人家在一张小桌上放三块空碗、一瓶白酒、一碗牛筋、鸡蛋炒韭菜。
我能大致感觉到这些吃喝的寓意——白酒,有庆贺、壮胆、热身的功效;牛筋,代表力量和坚韧不拔;鸡蛋,吉旦;韭菜,“壮阳草”。都是有利于牛今后战斗获胜的。
接下来:主人站在牛栏门外,以手抚摸牛头,静听巫师的念诵。
第三:巫师念诵,声地如自诉,时长大约七八分钟。
第四:巫师把白酒倒入空碗,先喝干自己前面的,再依次主人的舅舅、主人自喝自酒。
第五:巫师再斟酒到三个碗,然后由他声言,三人同时将自己手里的碗酒扣夹起 ,伸到右邻人的嘴边,同时喝干别人递来的酒。
古代为表“信”得过对方,就有此种交互饮杯之仪。
最后一项:放鞭炮。
东和村主任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快走!”
下到山腰,才晓得:要说真格,放鞭炮只是“牛过‘生日’”的压轴戏,真正的一项是紧接着的,主人强邀客人上自家屋里喝酒。
我们常常听说,热情好客的少数民族,总是不醉、不倒、不罢休的。
回往村寨的路上,我们两次遇到牵牛回家的人。
我们还遇见几个人围着一个养鸟人,看他的鸟笼。
那笼里的画眉鸟看见我,直叫唤。
主人笑说:“它欢迎你!”
我不明白为什么山里人不让鸟儿自由飞翔:“这鸟……”
“拿来打架的。”主人很得意:“嘿嘿!我刚买的!”
“多少钱买的?”我以为二十元足够转手让我放生。
“四百块钱!”
这个数,相当于他们这里人均年纯收入的三分之一!
“为了打架,花这么多的钱啊!”
“你不知道啊——我这个鸟打架赢了,拿到香港去,卖到一百万的都可以有呢!”
我真是孤陋寡闻,从不曾参与任何形式的赌博,更闻所未闻这样的价码。
想到“中国梦”。
想到起先那户的牛主人说的:“我们这里的牛是不耕田的”,“我们养牛就是为了打架”,“养牛就是我们的爱好。”
因为,他的牛从别人家买来,花了“不到三万块钱”;“如果在乡里打架赢了,一场可以获得八千块钱”,“如果在县里打,打到第一名,就可以得到八万块”!
这时,我有个问题不懂:按他对已经属于自家的那头牛之必胜自信,那么,那牛的原先主人为什么要卖掉呢?
事实,他是有告诉我的,只是我听的不是很明白。好像他说,是“他们家‘该’了我们家的。要真的买,最少要八九万,我才两万……”
想到佛教的“轮回”说,牛的前世造了什么孽,这世要遭这等生命的拼死?
还有鸟。
2014-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