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冬,为来春行旅黔东南苗寨,我读过《苗族历史与文化》。不像别的历史书那样厚重,它很轻薄,不过是本上世纪九十年代,由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史学论著,却是国家民委民族类教材“八五”规划课题之一的学界研究成果。
因为2012、2013两年都没去成贵州,所以,这本书的内容绝大部分已经忘了。
直到今次人站在乌焦之地,知此行政“村”名,实际就是人们常说的“苗寨”时,《苗族历史与文化》里的三个要点才忽然“咣当”一声到脑门前——
一、苗族早在远古的蚩尤时期即有先民,居中原水岸。
二、苗是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屡受他族驱赶,使之被逼五次大迁徙,越来越往日落的方向逃避,直到散落在了黔、湘、滇、川、鄂、琼等边远山地,才有了后来的聚居之地。致使统称“苗”,却分成诸多的大系,而大系之下又分成难以确切划计的支系。上世纪五十年代国家民族调查,仅黔东南,有记的就超过百支。“过山语不同,邻寨不同音”;“以穿戴服饰区别,多达二百款式”。
三、苗没有本民族的文字,所有的历史、风俗,都只由口头和习惯在上下代之间流传,在寨群内部沿袭。
因此,也就难怪这天当我问村主任“乌焦”在苗语里是什么意思时,他心知而难以汉话表达,还说他们这里的苗族可能原先是侗族。
我是在了乌焦,走了乌焦,看到乌焦苗妇的染布,才又突地想起另一本翻过的书,那是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的《苗族服饰文化》,里面讲到的“乌摆”。
苗人所着上衣无立领,只是圆口,衣衽分左右,两边以细布相系。左右衽在胸前重叠的那一部分,苗人语之“乌摆”。
我因而由此推断出:“乌焦”,当指的是苗衣之左右衽在胸前的交界,借以形象此地,或许恰在两边山岭间。
若合乎事实,那么,用“乌交”二汉字,不但更直切于之前我言之的“乌焦”,更大大超越现实令其被上的汉字名称。
至于“乌”字的解析,依据在:贵州,简称“黔”;黔,黑色;黑色,乌。
苗人在汉化之前,传统的日常便服,无论男女,全身上下之衣着,包括头上的巾帕、上衣、裤子、鞋面,以及女人的百褶裙,都以乌黑粗布缝制。
我很主张,读《劝学》,无法想象“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的学生,见识一次苗布染色的过程,便不知亦知了。
我在乌焦,不曾入民居,也就未得见到当地苗人的织布。
只是在屋檐下,场地上,阳光中,看看这家晾晒着的白布,那家的浅蓝;瞧瞧此杆的深蓝,彼杆的发褐;陆续房后的深褐,房前的乌黑。
贵州山区多雾,不宜种棉,只合植麻。所以,苗布的原材料不是棉花,而是麻纤。
这也就是为什么苗布制衣显得特别挺括、直面、平板的最主要因素。
“百度百科”关于“苗布”的缘起和当今,将之写成“清嘉庆21年(1816年),朱桂桢出任镇远知府。当地汉苗杂居比较贫困,于是他招募工人,请人教他们织布。当时朱大人没想到他的这一惠民举措,创造了我国一个著名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苗布。”
这一介绍苗布,存在三个一认真起来就会很严重的错误:
第一,清嘉庆二十一年,即公元历1816年之前,三千年里苗族人穿的什么料子的衣服,无法交代。
其次,因为“朱桂桢出任镇远知府”,才“请人教他们织布”,那么,苗族长达三千年的纺织劳作的文明史不但被抹杀,还归功于汉人的戍边政务官员。按此写法,苗布也就不再是苗族劳动人民创造的,而是汉族政府官员的“惠民举措”。这岂不是大汉族主义思想下的胡言吗!这一写法,是故意暗渡陈仓,还是有意炫耀汉族的“先进性”,我姑且不追究,但客观造成二个结论:有了汉人,才有苗布; 有了苗布,才有了这一“遗产”。
人们往往以为,民族的侵略只在于战争和疆土的占领,同化在与政治的推行,却忽视了工具性斯文表述的软件功能。尤其是众多像苗一样没有自己文字的民族。
再三,“创造了我国一个著名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苗布”这句典型的民族性质的国家化,公然在全世界面前欺世盗名,无异于冠冕堂皇的强盗。
苗布在染色之前,田野劳动、屋舍制作的过程包括:1、种麻;2、收麻;3、绩麻;4、纺线;5、牵幅;6、梳纱;7、卷经;8、贯综;9、穿筘;10、上织床;11、织布;12、断机;11、漂白。
染色的工序则有:1、沤染料——采用一种当地人叫做“薯藤”的植物,我看不像是通常汉人提取蓝靛采用的爵床科植物马蓝,因为马蓝叶边没有锯齿;当然也不是 番薯藤;2、蒸布——把织成的已经漂白的布在专用的木桶里蒸一次;3、晒白布;4、白布染色;5、洗初染布;6、晒初染布;7、二次染色……;(经五染、五洗、五晒之后)19、用鸡蛋清上光;20、晾干;21、用鸡蛋清第二次上光;22、晾干;23、捶平,把布放在石板上用木棰,捶一天。
终于成品苗布。
我看过资料,买一套苗布男装,最便宜400元,一般要800,最贵的1200。网上有人采访苗人,也问同样的问题。回答是至少1万。之所以二者相差这么多,那人写的时候,没有将一般的苗布男套装与有苗绣的女锦套装、与佩戴的银器首饰等等价值区分开来;甚至完全不晓得苗有支系之分。
我问过村主任:“现在买衣服,比手工织布和染色要省的多,怎么还要自己做呢?”
他回答:“我们这里的人就这样,过节的时候要穿的。”
往深处理解,服装的特征已经成为其民族归属于认同的最后标志。与其说是“保留传统”,不如敬重这些民族最后的保卫。
因为这天不是苗人“二月二节”,我没能看到他们着的节日服装。
东有说第二天车我去另一个山乡,那里苗服穿着最集中,也最具特色。我谢谢了东,因为那也不是节日。只有盛大的节日和喜庆,他们才会著出全部精彩。
但因为我的去过乌焦,所以我晓得,即使我看到他们的节日穿着,也不会是舞台上银器戴挂的那种,因为乌焦的苗人与那些花苗、红苗的,同族不同系。
乌焦的苗人很朴实,更趋于乌黑色素。
如果我在乌焦参与到他们的“二月二节”,应该会看到戴包帕的乌焦苗男,其中一定会出现用最长四丈帕巾缠成大盘,并缀以鲜花或插上羽毛者。
那头帕,也就是染过色的,与制衣同样幅宽的苗布。
写到这里,检讨自己末了问村主任的那问题,不得不羞愧——我犯了与“百度百科”介绍“苗布”同样性质的错误。
在汉人说起这些少数民族时,大汉族主义会“自然而然”流露出来,是因为汉族政治教化染色般地浸入到了人的潜意识。
2014-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