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妈的死活,至少在不怎么认识她的那些需要她资助的人眼里,她还活得很璀璨。
所以,当整个大院里的邻居们,还有附近周边里弄的跟大姨妈打过交道的熟人们,要求我写大姨妈的形形色色具体丑恶时,我拒绝了。
我说明的很清楚:宁可得罪诸位,也绝不以笔为刀去凌迟一个与我有点亲情的女人。
邻人要求我写,是因为知道我退休前以笔耕为业。我退休后,邻里并无人知晓我春秋农事。
我的日志只是我的日志。
若他们知道,更要我写大姨妈,那我就更不会写那样的女人。因为我的理由:礼义至亲。
但我是不是从未想过要写大姨妈呢?不是。我想过,而且有时想写成类如柏杨《丑陋的中国人》那样,反又觉得远不够淋漓;有时想写成类似孙隆基《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那样,但感理论多多。即使现在这样,态度上我已确立不写其各种具体,也仍然哀其不幸和怒其许多的不该,列得出提纲——
大姨妈本姓姬,名越荆,1912年生人,氏源可追溯到黄帝姬轩辕。到大姨妈的高祖,家道已衰败,后代更加破落,但仍自幼受教,故而对始祖的抱定她很要了儒教忠孝两命的。
1919 年,姬越荆黄毛丫头上插草,在菜市场被赢政秦氏的第某某某代收买为养女,改姓更名为秦月金。
1926 年养父母被逼债双双自缢,14岁的她被债主卖到青楼。
1927 年逃生投入井冈山,参加宁冈打土豪分田地。
以后直到 1949 年,期间的二十二年,听说在文革时她写了交代,而且写的是血书!又据揭发,那并不是她咬破食指写的,而是用月经血写的——其中内容,为她早已死了的国民党八路军抗日军人丈夫鸣冤叫屈,所以她被定性为“历史的和现行的反革命分子”坐牢,只差没被枪毙了。
“月经”的笑谈那是后事。
“大姨妈”的转折点,好像是不久前的若干年,网络流传的这么一种叫法。
怎么个叫法,她本人经过文革,“死猪不怕开水烫”,都呵呵地接受。“姬越荆”就我晓得。秦月金,大院物业管理费交款签字上看的到。“大姨妈”则是因为她搬来时,人家听我这么称谓她,后来便所有的男女老少全都这么叫了。
大姨妈的老房子被拆了,说最快要三年后才能回迁;慢的话,就不好说了呢!
大姨妈孤身举目独亲来投我,我帮她租了同座楼 4 层的一单元套。
她雇了保姆。
我觉得,以上这些都是大姨妈其人奇事的光荣,大可坦然公诸于世。写出来,也可以是半部现当代个人史的页章。
问题在于,大姨妈百龄了,还健康得可以自由走动,而问题就出在这里。
到处自由走动就自由走动,问题又出在自由说话。
自由说话就自由说话,问题又出在倚老卖老。
倚老卖老就倚老卖老,问题又出在血口乱喷。
喷自己,喷自己的曾经苦难,喷自己受虐的时长度,俨然是几万个祥林嫂的集合体;喷自己的革命性,喷自己的成就感,全是好的。
倚新卖新地喷自己的健康来自古老的基因。
倚老卖新总“应该”、“必须”、“自古”地喷指示性地告诫。
指示性地喷着告诫邻里也就算了,还要指示性地喷着告诫市里、省里、中央。
指示性地喷着告诫市里、省里、中央也就算了,还要指示性地喷着告诫全世界,同时,把是纸上的但不是纸张的毛泽东、华盛顿、林肯,像我清明节给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烧冥纸一样,付出。
所有邻居们、附近周边里弄的打过交道的熟人们,没有一个没被大姨妈血口喷过的。我更不得不举家离开。
人们要我写大姨妈具体的种种不是,是因为大姨妈死了。
各种各样来说大姨妈的都有:“扰民说”的,“五毛说”的,“婊子说”的,“老革命说”的,“老不死(老糊涂)说”的,“‘不安定因素’说”的,“吃饱了撑的慌说”的,“狂妄自大说”的,“跟美人对着干说”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地不一而终。
大姨妈终年一百零五。
大姨妈活在各种各样的心态里。
外出几个月从外地回来后,我听邻居们争说:大姨妈的巨额遗产现金被盗了,最大的嫌疑就是最后换的那个保姆,因为殡仪馆来收殓时,就剩下殡葬费了。还说,收殓师告诉他们:“几个人帮遗体穿衣服时,保姆说全都是量体裁衣的,其实显得太宽太大,简直不像真人。”还说:“面料特别华丽,可惜臀后那个部位,留下的大姨妈都结块了……”
2017-05-16 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