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时，同学们必要多芝再展歌喉，唱她的保留曲目《洪湖水浪打浪》。

如果从文艺的舞台来欣赏，这是《洪湖赤卫队》歌剧里的一首。

然而，从历史的演变而言，它是歌颂共产党恩情的歌。

由多芝来唱，也爱唱，心声则是来自共产党革命对象之一的地主家庭出身的“黑五类子女”。

青年时代，我阅读过一本赤色封面封底装帧的《红旗歌谣》。其中有一首湖北的：“走进地主门， / 稀饭一大盆。/ 四边浪打浪， / 中间淹死人。”

我，多少在内心里感受到一种中国式的黑色幽默。

然而，多芝从 1964 年，我们还在读高三的年代唱起，迄今人过七十，她的嗓音依然如凤山凰鸣，清澈透亮。

1997年我参加过同班高中同学在武昌的聚会。阔别重逢者，轮流自述别后的三十三年。多芝不悲不戚她青年时代的遭孽，只平淡一句“我因为那样”，再一句“嫁的他也‘门当户对’，他的家庭出身是‘地、富、反、坏、右’的‘反’。”

如此看来，多芝和她的娘家、夫家、自家的所有历炼，却超然于我对历史舞台的一般所见，所以，在她唱歌时，我知音其中的隽远。

多芝的丈夫、爱人、子女的父亲、孙子的爷爷、老伴，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去年，2014 的 10 月 22 日。

一位因为有了多芝，年轻时不仅没打光棍，还得以患难与共，到老已然将“历史问题”放下，还宁愿老掉了牙也不想去补，以期更简便与爱妻相濡以沫的武汉老头子——光汉。

光汉，一个 1949 年前警察局长的小儿，一个从坐在课桌后到站上讲台的正人，一个承得起家庭和职业、自己和他人担当的君子。

我说这话，当然不是仅有八分钟的一次握手、展卷、坐下、对话、相别的过程之所得，而是我在光汉代多芝为我书写的四尺全开洒金宣纸行草的字里行间察觉出来的。

最终选苏轼的《水调歌头•丙辰中秋》，自是因为作为现实他我的地理，以及五十年来乃至未来的日子寄托。但是，我可以想象得出他二人在之前，因为写什么和写多少字句的那种筛选和斟酌。也可以想象得到，光汉向多芝了解关于我、关于我的经历、我的喜好，连同2013 年夏天，多芝同窗来福建，接待大家一览武夷山水的我……

所以，一年多过去后，在多芝展卷的那分钟，我差一点抑制不住内心的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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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半月来面壁的阅读，我看得见光汉写字的姿势落实在字的形态；感受着光汉书写时聚精会神的入静，调息的自如，畅通深长的气血均匀，一切所表现在墨迹的章法、布局、笔力；体会着他那手指、手腕、手臂，从脑之，用心之，有闲庭流水，有行云聚散，有风来雨骤。

我问多芝：“光汉的书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多芝道：“文化大革命写大字报开始的，你说多少年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笔筒里倒插的那支大号秃笔，沾过多少盆的墨汁，笔画过多少红白的纸张——不也是从 1966 年 5 月中旬开始的么。

我在想，光汉为我写这幅字时，多芝是不是连大气也不敢出地守在他身边，那样子，那加起来百四十岁的情义之两颗心……

多芝，一个性情朗朗的贤妻。

同时，她当然是位良母。

我没去过他们家，他们也没说这些家事，但是我看过他们儿子的一篇博客文章。那里面写道：“妈知道我要出差，连夜叫爸去割些韭菜回来，她要赶着给我包饺子……”

所以，每当多芝邀我到他们家做客，说她要给我包饺子，我就情自此来地感觉到一种很简单的、很俗气的、很鲜活的、很可心的——幸福。

那天，我真想多跟光汉请教些他创作这幅字的思想，然而他务必得走。多芝说：“家里还有个九十多岁我妈妈唦！我俩都来了，她一个人怎么办？放心得下？”

2013 年，她来福建看望我，留守的也是光汉。

我又感到一种幸福。很传统的孝道，供着老太太享受。

如果说，为之尽孝的女儿多芝因着骨肉之亲，那么，有光汉这样的尽孝心、孝力的女婿，几十年如一日，就是更重要的前提和全部的保障。

这就是传统得不得了的中国式的婚姻，两个人的婚姻，同时又是家族的这么缘长缘短的居然。

“芝”，已不再怎么被当代人以作名字了，我反而因此更要从“黄多芝”的姓名中了解原本——

根据颜色的不同，东汉时期集结整理成书的《神农本草经》，将芝类分成赤芝、黑芝、青芝、白芝、黄芝、紫芝六种。

唐高宗李治显庆年间，苏敬等人编著《新修本草》，曰：“五芝，《经》云：皆以五色生于五岳。诸方所献，白芝未必华山，黑芝又非常岳，且芝多黄白，稀有黑青者。然紫芝最多，非五芝类。但芝自难得，纵获一二，岂得终久服耶？”

我以为，自己找到一个地主寄予女儿的心志。

2015-0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