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阿明的眼神
| 发布日期:2009年08月18日 来源:春秋农事 原创作者:拾穗居士 点击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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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日,一早阿辉的骨灰就从公墓的寄存室移到陵园。时辰到巳,入了土。
整个过程,阿明自己主持。他不要任何人代理,想必是要倾尽他为父的心爱。
一切完事后,阿明按风俗行礼节。凡是到参加葬礼的人们,必须先到丧家,在进大门处跨过稻草烧的烟火,然后领得一小袋的长寿面和两个鸭蛋,再吃一餐午饭。那餐午饭必有一羊肉做的菜肴,也可以喝酒,俗话称之“羊肉桌”。这三“关”道理,一是“过火”,以人间烟火除去墓地阴气,二是增寿的同时吃去好事成双的与“压乱”谐音的“鸭卵”,从而“太平”;三是“羊”与“阳”同音,寓意此聚在座者皆阳间之人。
那天的那餐羊肉桌,办在他家附近不远的酒楼。除阿辉的妈妈身心不支无力应对没有出席,在座者的至亲、同学、朋友、邻居,共有四桌。
阿明最后入座,是我招呼他与我同桌的。他坐到靠我左侧的对面位置。
福州人将上了岁数,寿终正寝又子孙满堂的老人之丧事,称作“喜丧”,宾客与主人可以喜笑颜开,喧哗热闹,为图吉利。
这天的酒席则肃静得连隔壁桌的碗筷杯盏声都听得见。
阿明要了碗米饭。我看他大口大口的扒饭入口,连菜也不曾夹一筷子。二分钟光景,他放下碗筷,头稍低,目光呆滞。
作为阿明的表兄,阿辉的干爸,当然能从那呆滞里读出流淌的心血。
腊月廿六阿辉出车祸的突然离去,对准备过大年的阿明夫妇之精神打击是致命的。生儿养育二十又四年,所有的亲爱、希望、生活的乐趣,全都在那一刹那化为现实的死亡的冰冷的遗体。半年来,偌大的资产变卖,偌大的实业终结,他俩,一个茫然不知其所以为,一个连身体也仿佛随儿子去了。那家,真如人去楼空状。
即使阿辉不是我亲生儿,但从那知得出事的一分钟开始到现在,七个多月过去,我仍然心情时糟时乱,即使在几番先前文字里写出,心情感念也还是哽咽,何况亲生的呢。
我那餐饭也没怎么吃。尤其是看到阿明那神情时,更举不起筷子。
酒席的菜肴是预订的,相当的丰盛。上菜之快很让阿明连说了几次:“服务员,叫掌勺的慢些。”然后,阿明又两肘压在自己的两腿上,自抱双拳,坐而恭背,脸向桌上某一个点,一动也不再动。
在座的各自吃菜斟酒喝饮料。
突地,我感觉到阿明的眼神有一股光,不凶像凶,不恶似恶,不悲有悲,无哀有憎!让我不寒而栗。几分钟里我怎么也捉摸不出那是什么眼神。直到席散客尽,听罢阿明对我的嘱托,回到自家,我也还是没能说出那究竟是什么眼神,内涵着的是什么意思。
但,有一点,我绝不含糊地感觉到,那眼神的内涵是针对当时所有在座的。
半个多月过去,我一直在找寻阿明那眼神的解读,因此,那目光时常会再现在我的对面。如果说我现在找到的最有可能接近事实的,那就是,阿明那一刻、那一短暂的、那一有停留的眼神是充满了恨的。
那么,他恨谁?
他当然不会恨自己的儿子。
他也不会恨这个社会,他自己在这个社会应该还算得志的。
他已经和正在与车行对簿公堂,所有的对于安全气囊一个也没有打开之愤恨,只能通过漫长的官司来干战。因此,那一刻他的恨应该不再与产商相干。
如果,确实如我所说,那眼神针对的是当时所有在座的,那么,在座的有什么触动了他的恨的神经呢?
吃!
是吃!
是你们在吃!
是你们还这样开怀地在吃!
我的儿子都死了,我什么都空了,你们还能吃得下!
这是我惟独能解析得通的理由。
阿明将生者与死者、离散与聚集、厌食与酒席、自己与旁人,在发呆之时,在内心深处,绝对的对立起来,于是,一向大度,每年春酒、普渡两次数十桌大宴亲朋宾客的他,才有此反常。
我如此的解读阿明,还因为在这十来天寻找答案时,确实还找到一个佐证。这就是英国女作家艾•丽•伏尼契的小说《牛虻》里红衣主教蒙太尼里失去救助自己儿子亚瑟,以至儿子死后,他还要在基督圣体圣血节的祭坛上,向集会游行的信徒发放象征耶稣圣体的薄饼,使之一反常态。
有这样一段情节,阿明与之何等的相似——
蒙泰尼里从台阶上俯看抬头仰望的众人。他一字一顿,开口说道:“我知道今天早晨,当你们前来参加这次盛宴,准备吃下受难者的圣体时,你们的内心充满了喜悦,因为你们想起了圣子受难,圣子为了拯救你们而死。但是告诉我,你们当中有谁想过他人的受难——圣父的受难?他献出了他的儿子,你们当中有谁想起过圣父的痛苦呢?黑暗已经吞噬了他。他死了,我没有儿子了。噢,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阿明可能有过这样的想法:为什么死的是我的儿子,而不是别人的!如果死的是别人,那我的儿子今天就不会被埋葬在地下!
红衣主教的声音变成了嚎啕大哭,突然面对他们,双眼冒火,就像一只发怒的野兽:“干什么?血还不够吗?等着吧,还没轮到你们,你们全都会被喂饱的!太晚了!”
阿明没读什么书。如果他有文化,那他也会如同蒙泰尼里那样为哀伤其子而呼号——
“我大声疾呼,但是他听不到我的声音;我敲打坟墓的门,但是他不会醒来了;我独自站在空旷的沙漠里,环视我的周围。我那亲亲宝贝埋在那片血迹斑斑的土地,而我孑然一身,置于空虚可怖的天空。”
因为这样的解读,让我谅解阿明的眼神,并将之视为某一些丧子之人在悲怆至极时的共性使然。
我虽然深爱辉儿,但仍不能与阿明同等而语。我能做的是阿明的所托,义不容辞为之代理。至于他自己决定的,则随其意,例如阿辉的入土,墓地、日子、时辰,我则如是观之。
我抚摩了阿辉的骨灰罐,看着他的下葬,当是最后的送别。
然而,在生活中,我仍然以阿辉在生为亲。每有我出外旅行,必口语召唤阿辉与我同行,以弥补这孩子生前总期盼能与干爸同去外界,为干爸驾车的遗憾。返回时,也以一句不得已再挥别之:“辉儿,你现在回到你自己的那里去吧!”
我所说的阿辉“自己的那里”,当然是他半个月前的那土地之下。
以我的心目,看他的离去。
2009-08-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