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俚语把“过年”说成“做年”。
     想想，从冬至开始，妇道人家就得张罗着，除尘的，洗被的，轰轰烈烈地做卫生；磨米的，打浆的，热气腾腾地做年糕；杀鸡的，宰鸭的，仔仔细细地做供品；买烛的，添香的，整整齐齐地做祭礼；选新的，换旧的，勤勤俭俭做年衣；……这年，可就不是老爷子的大丈夫们和小孩子的懵懂崽们说“过“就过的，而是累不胜累地“做”的。
     当然，现今再把“过年”说成“做年”的福州人，已不像三四五十年前那样的普遍，说的还有，不过那只是习惯用词而已，少却了原先那么多辛劳的本意。
     我的母亲健在时，做年都是那样做的。
     我的母亲不在后，早先，上有老下有小，凡事都由我做，更不用说过节逢年的了。
     比较我的母亲的做年，虽说程序上，或者礼数方面，悉数禀承了家庭的传统，却少了一些隆重，多了许多沿革；缺了相当认真，加了一般态度。颇有一种年年难做年年做，年年怕做年年做，人家都做也得做的混合心理。
     从我记事起，我们家就没祭过灶，也没过小年。嘴巴上有那么一说，吃喜欢吃的灶糖灶饼，供祖宗以金银箔纸折叠的元宝，而实际是，做了那么许多的事，备了那么许多的物，在我们家也就为了做一餐除夕吃的年夜饭。
     我的母亲做的年夜饭有十样是必有的，依上菜的顺序是：煎年糕，荔枝肉、捞海蚶、炒春饼、炖全鸡、太平燕、卤猪肉、压糟鳗、蒸芋泥、烧全鱼。
     那些年不知道什么是电冰箱，所有这些吃不完的就一热再热地回锅，一蒸再蒸的炊笼。天天吃着旧年与新年交替的年年有余，一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过了，才有新鲜。
     现今的人，以为过年不但包括旧年的除夕，还要从正月初一到十五，元宵节过了，年才过完。
     讲究地说，这“过年”，也就仅仅是一个时辰。即旧年的子时的二十三点零分到二十四点零分和新年的子时的零点零分到一点零分。二十四点零分和零点零分，那么“一下子”之交。
     北方人过年一定得吃饺子，取的就是这“交子”的谐音。
     在人们的放爆竹的声响中，传说会吃人的怪兽“年”会被吓跑。
     “年”会跑多远，人们在这个夜晚难以断定，还怕“年”会再跑出来作祟，所以，一家人就围着火塘，火塘里的旺火烧着熟食，共享平安，所谓的守岁，谐音“守祟”。也就是“守着自家，一直到天光，别让年来作祟”语句的简化。
     我的父亲在世时，差不多年年除夕都会提醒，说关于守岁的习俗，可是我们家从来没一个人守过岁。孩子们放好炮仗，喧天闹地一番，把压“祟”的压岁钱压在枕头的底下，然后各各钻进自己的被窝，醒来就又长大了一岁。
     现在，我们家的孩子们也个个这样，最能守的就云儿，煨着铺，看着电视，也不到东方红就梦乡欢乐去了。
     这些年的年夜饭，主厨的由云儿去做。云儿为我们家，曾经专门被派去学过家菜烹饪的。平日掌勺的阿丽，这时只能是他的帮手。
     年夜饭的桌上，煎年糕，捞海蚶、炖全鸡、烧全鱼、太平燕火锅，还有一大堆层出不穷的什么。
     今年，在国内的平儿阿丽夫妻年三十的下午五点忙得还不能下班。所以，知其年前忙得每天晚上九十点钟才顾得上吃饭的我，则在电话里说了，新年初事业要图个大吉大利的话，那就别回家了。
     吃过年夜饭，孩子们换了新衣服，穿上新鞋，看电视节目的看节目，看影像碟片的看碟片，我刷好锅清好碗，再洗一家人换下的衣服，而后大人就给小孩压岁钱。
     当小叔的云儿，给侄子阿广侄女阿叶一人一百压岁钱。
     爷爷我照例“一天一元”，戊子年三百六十六天，每个孙辈的压岁钱就三百六十六。
     接下来，说的说，笑的笑，就等着放炮仗的那交子时辰的到来。
     今年能回家的人少，我们家就靠放炮仗招来热闹。
     我们家从二十三点五十八分开始燃放，直到零点八分，三大捆的大爆竹和几十条的小鞭炮，围着阳台直炸得四邻同样的欢声无声而只有闪亮。
     云儿历来是我们家的炮手，前年的炮仗断断续续不能连，让我担心那一整年的事情难得顺畅。去年放的连珠焰火，十杆里有三杆哑巴，又使我生怕去年一整年谁有什么难得吭声。
     今年的炮仗放一排，燃一串，顺一溜。排排闪光，串串炸响，溜溜地顺，可把我心里的忌讳卸了下来。我对云儿说，今年最顺。
     云儿对着阿广和阿叶得意：“怎么样！”
     直挑得那对侄子侄女甜甜地讨他们小叔的好彩头：“小阿真行！”
     和着这些震耳的声响，再就是此好彼接的电话拜年，手机拜年，话音的，文字的，真人声的，数码拟音的，无奇不有。
     年交子时的第一声电话就是平儿阿丽他们往家里打的。
     然后是桂儿的电话。东京的夜特别的寒冷，他说在上夜班，要到清晨六点才下班。给我拜年，说了祝福的话之后，又分别和弟弟阿云和侄子侄女们说了些乐得仨傻笑的。只有我才知道桂儿的心思。
     然后是阿忠、格子、阿杰、阿锋、阿伟、阿璟、阿辉、阿恒、阿梦、阿桂、……从天南地北，海内海外，单独的，成双的，拖儿带女的……恭贺新禧的好话。
     从丁亥除夕的子时，过到戊子元日的子时，我们家的年，在满城爆竹的巨响与焰火的缤纷里和成百的祝福中平安地过好了。
     这其中有许多做年事，生生的累，活活的喜，欢欢的感触。

                                       2008-0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