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太阳即将落尽的那会儿赶到这的。
显然,这是个小站。
说它是个小站,不是因为它不够范围,不够规格,不够现代,而是因为只有普快和慢车车,才肯停靠在它这里三分钟。
我得等夜半的过路车。还有整的五个钟头。
候车室里,即使一个人躺三条长椅,也还绰绰有余。
候车的都是男人。
候车的男人,除了我以外,都在和烟杆子亲嘴,盯着一台电视里的床上男女,过干瘾。
那机子不大,声音也许因为长期、常年吸进大量高浓度的二手烟,而不时发出类似人干咳的响亮。
实在难以咽下别人的气,实在做不到充耳不闻,我拖起大背包走往站台。
还不等我走到通往站台的玻璃门,一个五大三粗穿制服的男人,鬼也似地从什么地方冒到我面前:“时间没到,你出去干什么!”
我不得不服从他的命令,退了回来。
“你可以去那边”那男人的声音跟着我后脑勺,“那边有个小吃店,你在那里等车,车来了,你可以从那里先剪票……”
我记得来时看过的,小站右边是居家的楼房,所以“那边”只能是左边。
出到外边,冷不丁抖了个寒颤。谢谢大脑神经,如此迅速地自动调节了体温控制系统。它知道我感冒还没完全好,残余地咳嗽。
很容易见到带食杂小卖柜的小吃店。
我的到来,让这里出现了一个客人。
问过是不是吃完就得走,店家笑道:“没得关系的,老板哪有这样做生意的嘛!”
走了多年江湖的我,识得这是个豪爽人,就在面朝站台的一个座位坐了下来,随便要了碗荷包蛋面条。
这店居然与站台近在十来米,也没个间隔。
正奇怪着,一列火车急驰而过,车厢里的灯光与人影让我宛如他们在暖春,而将我滞留在寒冬。即使有这家小店,顶多是让我暂就着一时半会儿的深秋。
乘店家下厨的空挡,我拿出笔记本电脑,开始浏览三百六十三天来自己的写过的。若不是烫乎乎的大碗上到桌面,还真不知道春秋以外还有冬夏,农事之间现在行旅。
店家很为我的好奇。一来好奇我这样子的人有笔记本电脑,二来好奇我这时间在他的店里用这玩意儿。反正没别人来,他也就拖了张塑料凳,凑到我旁边来:“哇!你搞了这么多啊!都是你搞的啊!”
这“搞”的频率,让我觉得他在说我和女人的事。
“哎呀!你写这么多啊!”在我说了之后,他不再搞我了,改口:“你是记者还是作家呀……”
“不是,都不是。我退休了,是自己的一条心路。”
“啊!这样……也是啊……”
一列火车停到第三道上。是货车。头尾都融在黑夜里,就看到中间的几节,浑身的黑。好象是空的。
站台上没有什么动静。电灯照不到稍远的近处,光明使黑暗更黑暗。
“你吃面条怎么是一条一条地吃啊?”
“我……怕吃完了,你不让我呆在这里了……”
“你搞瓶啤酒喝,我柜台里有炒花生!……还有好几个钟头呢……”
“我滴酒不沾的。”
“留那么多钱干什么!……哇!你还有这么多相片啊……有没有……”
“没有。我不搞那些的。”
“那你拍这些有什么意思啊!……这样拿去出书,也卖不到几个钱……”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时间,货车前后节“咣当”了一大声,开走了。
站台的前方完全成了黑色地带。
终于!
有了来了一列肯停下来、肯打开车厢门的车,靠在了站台边。稀稀拉拉的下了七个人,按照那个五大三粗的人的手提扩音喇叭的号令,通过他说的“那边”出站。
我没看到有人上车。
也没有人在路过我所在的“那边”的这边,进来吃点什么。人们说着“好冷”和“快回家”,还有“三轮车,过来!”一溜烟的功夫都走了。
店家有点扫兴:“下趟车客人多……”他觉得我的屏幕没有他喜欢搞的,就转去看他的小彩电了。
我继续浏览这三百六十三个日夜来的心路。光是看那些标题,就倍感“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的载道。
面条已经凉了,还有半碗。我请店家替我热一把火。
“现在的‘炸弹’又涨价咯……”我知道他说的是液化气罐。
又有一列客车停了下来,在第二道。
“晚点了,这车等交会……”店家嘻嘻着端着碗来。
“哦。”我望见那红色的车厢,里面的灯光比站台的还亮,是日光的,白花花的站台的是白炽的,黄黄色的。
站台上只有那个五大三粗的人在走动。
车厢里面有人看外面,外面有人看车厢。一如“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生活真是这样的。我在铺我的心路,我在走起伏绵延的小道,道路旁依稀的人客在看我,我因此看到道路旁依稀的人客。即使没有明月,也没有别人的梦。
又来了一列车,与刚才等待交会的车反方向,不到一分钟就消失了。好象连和等待它到了它也没个道谢。
等到了它的它,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慢悠悠地继续它的前行。
站台以我自岿然不动的心态,任凭这样的利用和无情。
我喝了几口热汤。在这乏味的小站,即使是一碗白开水也是有人情味的。不是吗?我这样问自己。确实有味!
再来一趟车的时候,离我的下趟车不到半小时了。
这趟车上了四个人,下来了十三个旅客。
有个人从候车室来“那边”的“这边”,身后跟着那五大三粗的男人。
他们进了店。店家只管对那五大三粗的笑:“快下班啦!”
“再来一趟就下了。”
店家只是问了另一人吃什么,然后就同时开起了两个灶。
我收起我的电脑。碗里的面条没几条了。荷包蛋也不知什么时候没了的。
等那店家端好了东西给那二位后,我说:“老板,埋单。”
那店家将我吃的面条和蛋,加热的事,坐店的时间一一有声的清点过:“一共十九块!”
“这样啊!”
“半个小时一块五,你坐了三个多小时,我只算你整的,这就九块了。再就是面条,八块,加热费一块……我不是跟你说了——‘炸弹’涨价了的嘛……没错吧……你给五十……不是假的吧”他拿起钞票对着灯光照了照:“……找你三十一块……走好啊!下次再来啊……”
五大三粗的声音又在我的背后:“呵!最近你还成熟了!”
那客人出来了。
“老板,你的店我能不成熟嘛!……嘿嘿……”是店家的声音。
我直接走进站台。在站务员工作室外僻静的墙角站住。顿时少受了直接的风冷。
站台上还有五个人和我一样是在等下躺车的。
将毛衣的圆领扯过耳朵,身体能不暴露的部分尽可能包裹着,这样好保存体热。我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前面过的车都不是我要乘的。
现在驶来的这趟才是。
没买到卧铺票。
在硬座上得呆十二个钟头。
从车窗宽大的玻璃往外看,刚才小站的站台已在身后。
本篇为14日《春秋农事》周年而写
2007-12-12 23:10~ 13 03:37 在福州开往长沙的列车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