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次古修拉，我已经很习惯地叫他“鲁次喇嘛”了。因为去年9月5日在芒康见面时，第一次听格扎向我介绍他时，就这么教我，我就这么称谓起。直到我与之分手，到了拉萨，受教于有学问的僧侣，懂得只有高僧才可以称为“喇嘛”之后，我开始在书面上改了过来，而电话里，依然将就。
      格扎同样是古修拉，今年26岁。他说“鲁次喇嘛他和我都是中甸的嘛，我们是一个寺庙的。我们要朝拜到拉萨去，他是我一起的同伴”。 
      格扎叫鲁次究竟是“阿六”呢还是“阿腻”，我听过几十遍，也还是没听清，似乎介乎两音之间。问这么叫的意思相当于什么时，格扎解释为“爷爷”， 鲁次认为是“舅舅”。
      在跟随他们行进250公里的42天里，我从来没有听过鲁次当面叫过格扎的，背后提起时，有三种表达：最常的一种，笑着道出一声“唔”，然后接着说话；其次是摇着头，说一个“他”字，然后接着说话；仅有过一次，木然的眼神看着我，答复我的问话，用的是“人家”这个词。
      鲁次通过格扎告诉我：“要是我会汉话，我有很多的话要对你说。”
      其实，鲁次是能说汉话的，而且说的相当有水平——语音清楚、措辞准确、不失风趣。
      譬如说到家时，他说他的妻子和他生了四个女儿，大的留在家里，女婿是嫁将来的；二和三的出嫁到别人家去；小的还在念书，她懂得上网。说到他的家产时，他说他有一座房子，有十六头的牦牛，还有一百零六只的羊，过去他自己还有个牧场。说到朝拜和念经的毅力来源，他说虽然自己十四岁就开始信佛，但是出家了又还俗，还在年轻的时候打了三年猎，打死了太多的动物了，光是老虎就打了十七只，罪业太重了，所以天天晚上做恶梦，连睡觉也不能安稳下心来，因为怕以后死了，轮回时要下地狱，所以从三十六岁开始，每天念经一千遍，磕头一千，还有每天念经一万遍的有三个月，磕头两千五百个头的，但是还是吃不好饭，睡觉也很不好，五十岁过了，开始到处朝拜，朝拜以后人好了许多。关于他去年正式出家入寺的。这点，他还有一次是手舞足蹈地这么笑着说的：“我的朝拜，也是为人民服务的嘛！我是愚公移山嘛，你们大家的苦难全部交给我，我一个人来承担嘛！一个不为自己的私利而工作的人，张思德是这样的，一个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白求恩，他来干什么嘛，他是为了人民大众的利益来的嘛！我也是这样的嘛！大家的苦难，我来承担，我来为大家的来世磕头，这就是我的工作嘛！”

 

 

 

 

 

 

 

 

      写鲁次古修拉“手舞足蹈”，绝非我的杜撰，是真的他很能，在一天的朝拜结束时，由于我和格扎的鼓动，他手臂上依然挂着佛珠就欣然而动过。格扎说鲁次喇嘛没上过学，根本不认识字的，能念一些经文，完全是“听来的”。所以他背诵起“毛主席语录”，也是用听取的方法。还真行。至于讲到国家往事，那就不是听来的，是他有很深的印象。例如，“三年困难时期”，他说：“一天一两米，两天二两米，饿的很，饿不死”；“文化大革命”，他说：“早请示，晚汇报，还有‘老三篇’，大家都是这样的嘛”。从他说的语气里，我能感觉到其中带有的一种调侃，但因为笑的快乐，我感觉不到其中有什么不满。
      但是，鲁次一定有他的不满。就在我们要离开工布江达的前一天，他去买了一串长长的经幡，准备朝拜到米拉山顶时挂的，然后他打开米袋，抓了一小把米交给格扎，叫格扎去撒、去诵经。格扎做完这事，出去后，我问：“你不是会念经吗，为什么不是你念啊？”他一脸狡计地笑道：“人家是翁则嘛，会念经嘛！我不是嘛！”当时，我立刻想起他回答我另一次的问话。那次，我问：“为什么你天天早晚都要念经，格扎不念呢？”他答的语气比这次温和得多：“我去年才进寺的嘛，他从小在寺里的，不一样的嘛。”

      鲁次是一位很能说，很能不说，很能说笑，很沉默寡言的人。前面，我所写出来了的，和我在其它篇散笔提到的他的往事和家庭，都是他集中在2月8日我们仨在八一镇会合后的开头两天，之后他就不再讲述，一个劲地向前走，向前朝拜。
      直到我跟随行进三十多天后，才察觉他俩朝拜的速度不一样，每天各有起终点，已不再同步，二人之间也几乎没有交谈了，我憋不住问过格扎三次：“鲁次喇嘛是不是生气了？”
      格扎总是微笑着，第一次答复我：“他不会生气的。”第二次说：“他为什么要生气？”我想想也是，出来朝拜的古修拉，我没什么不对，以藏语“点扎”称呼他“弟弟”，天天主动问候他，关心他的饮食，为他点菜倒茶，那么，格扎是他一路的生死与共的同伴，所有的钱都交给他一个人管理，常常自己回来，见他还没有回来，就开摩托车去接他，这样好的关系，应该不会有什么让他去生气的。所以，格扎第三次微笑着说是：“他就是这样的，一直是这样的。阿巴你没有来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我们也是没有什么讲话的。”应该这是对的。

      鲁次古修拉是第一个给我酥油茶喝的古修拉，也是第一个给我糌粑吃的藏民，还是在我离开他们之前夕，为我泡了一点秘制藏药以解我牙痛的人。
      他人长的不怎么样，却是极上相的。照相机一对准他，他就自动配合。可是，他并不关心拍摄的结果，常常叫他一起来看电脑，就是不来，全然一付那些和他无关的样子。
      他很注重谁今天在路上给了他什么，钱、馒头、糌粑、水，一五一十都说给我听。应该是他把这些作为了他“为人民服务”的回报，那样的快乐，快乐得笑起来就跟个小孩子似的。
      他在住房里不看电视节目，在吃饭的小店里眼睛决不会半分钟离开电视机。
      他不怎么关注路遇的小朋友，吃饭时如果来了一只狗，则一定会喂给一团一团的米饭。
      他，1950年的，生肖属虎，今年62虚岁。全名是鲁茸次顶，是俗名，出家削发后一直没有法号。按藏人称呼名字方法之一，取其第一和第三个字合着来叫，大家都叫他“鲁次”。

 

                          2011-04-23  我离开两位古修拉足一个月的日子

 

【备注】
      1、《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毛泽东选集》里的著名文章，在文革时期人人会背，通称“老三篇”。
      2、翁则，是掌管寺院大经堂或扎仓（佛学院）经堂的通诵经功课和宗教仪轨的僧管，全称“措钦翁则”。
      3、关于鲁次古修拉，2011年2月9日至3月25日，文字失落多篇里，主要的有以下。细看，会发现其中的记述存在有相互间对同一事的些微不同。原因既有我记忆偏差的，也有原话就有不同的，包括年龄、名字、经历。今次这篇已尽可能地做了校正：

     

      2010- 09-14《请教鲁荣吉巴古修拉》 http://www.cqns1946.com/contents/9/3588.html

 

 

 

 

 

      2011-03-08《拥别百巴  顺抵工布》 http://www.cqns1946.com/contents/9/364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