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辛卯年立秋。当着自然，不免又为时不我待在心内叹息一番。思想写点什么纪念吧，能说的也就梧桐。
    在松梅兰竹菊之后，我再有喜欢的便是梧桐。喜欢得有那么五十来年了，却无非纸上的文字画图，并不曾见着实物的。
    第一回知道梧桐，并大感兴趣的，是因为周立波的小说《暴风骤雨》。里头有那么俩战士，夜里睡不着，瞎聊。一个问：“你咋叫这名呢？”另一个答：“那是我娘怀我的时候，梦见一只凤凰落在了梧桐树上，所以就取名叫了‘凤梧。”’原先那问话的说：“要是你娘梦见一只鸡飞到芭蕉树上，那你叫啥？”引得其他的战士哈哈大笑。
    我不明白——就算“鸡芭”嘛，又怎么样呢！一来，那年我11岁，不明白“鸡芭”的方言意思，二来，我们福州方言叫那为“螺有”，闽北人的“普通话”说是“了子”。所以，好些年后，才笑得起来。不过“凤凰落在了梧桐树上”是大吉兆，印象深刻。
    那书，是在一家小小新华书店里，每天去看几页的。

    第二回进一步知道梧桐，深感其超凡脱俗品质，也是看小说看来的。那是明•冯梦龙《警世通言》里《俞伯牙摔琴谢知音》樵夫钟子期答问的所言：“此琴乃伏羲氏所琢，见五星之精，飞坠梧桐，凤皇来仪。凤乃百鸟之王，非竹实不食，非悟桐不栖，非醴泉不饮。伏羲以知梧桐乃树中之良材，夺造化之精气，堪为雅乐，令人伐之。其树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数，截为三段，分天、地、人三才。取上一段叩之，其声太清，以其过轻而废之；取下一段叩之，其声太浊，以其过重而废之；取中一段叩之，其声清浊相济，轻重相兼。送长流水中，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数。取起阴干，选良时吉日，用高手匠人刘子奇制成乐器。此乃瑶池之乐，故名瑶琴。长三尺六寸一分, 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阔八寸，按八节；后阔四寸，按四时；厚二寸，按两仪。有金童头，玉女腰，仙人背，龙池，凤沼，玉轸，金徽。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又有一中徽，按闰月。先是五条弦在上，外按五行：金、木、水、火、土；内按五音：宫、商、角、徵、羽。尧舜时操五弦琴,歌'南风'诗,天下大治。后因周文王被囚于羡里，吊子伯邑考，添弦一根，清幽哀怨，谓之文弦。后武王伐纣，前歌后舞，添弦一根，激烈发扬，谓之武弦。先是宫、商、角、徵、羽五弦，后加二弦，称为文武七弦琴。此琴有六忌，七不弹，八绝。何为六忌？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风，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何为七不弹？闻丧者不弹，奏乐不弹，事冗不弹，不净身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不遇知音者不弹。何为八绝？总之，清奇幽雅，悲壮悠长。此琴抚到尽美尽善之处，啸虎闻而不吼，哀猿听而不啼。乃雅乐之好处也。”
    此中所述的凤是凤、凰是凰、制成乐器之精工，弹琴奏乐的礼仪，皆与梧桐的品格和尺度有关，一下子给了我许多鲜艳的新知。  

    后来，小小年纪便依得自己所喜的松、梅、兰、竹、菊，之后添了梧桐。回顾原因，自然有以上的阅读，更因画幅上常见梧桐在山水，梧桐在庭院，习画时，那树干的特征，那叶片好画，总让我在粗犷与瘦弱之间，在刻板与多变之间，感受到一种看得明却道不出的灵气。
    照理说，到喜欢词的时候，我还不上十五六岁，也喜欢宋•李清照的，但她那《声声慢》里的“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当年敌不过“寻寻觅觅，冷泠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叠字的使用技巧更吸引我。到得我能体验“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自己也才体会“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此已年过半百。

    及至我见到实在的梧桐，那次偶然的过路，才恍然晓得——原来这物如是！
    梧桐，每枝必有十二片叶，如一年之十二个月。倘若那年有闰月，那枝上便多生出一片。是故，古人曰此木能知岁。
    又，梧桐在清明时节开花。花若不开，这年冬日必极的寒冷。
    古画中人家院内多有一棵梧桐树，确是那时的风俗，据说，“凤非梧桐不栖”，栽种梧桐，引凤来仪。
    皇宫更不必说。立秋这天，太史官一早守住宫廷院子里的梧桐树。一阵风来，一片梧桐树叶飘落，便立即高声喊道：“秋来了。”于是一人接着一人，大声喊道：“秋来了”、“秋来了”，秋来之声瞬时传遍宫城内外。所谓的“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由此出典，缩略成语，即“一叶知秋”。
    可想，这梧桐的神经对这凉意最为的敏感。

    2009年的11月的一天，我们一大家子男女老小，去罗源湾食过海鲜回程，故意绕道走山路，听说可以看些好风景。
    果然，那些芦苇把大片大片的天，打扫得万里清爽。忽地在抬头处，见得画上的枝干叶片，而叶与叶间的缝隙，透过叶面叶底的破洞，泄露着本将就尽的阳光透过……啊！这是梧桐啊！这就是梧桐啊！
    没有一个人因为我的惊喜而兴趣！
    我想，即使将那连排的梧桐都制造成琴，知音有谁！

    我久久独立在树下，享受那些泄露的阳光。
    宋•朱淑真的《秋夜》：“夜久无眠秋气清，烛花频剪欲三更。铺床凉满梧桐月，月在梧桐缺处明。”比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细雨”更可我心我情。犹如那问“要是你娘梦见一只鸡飞到芭蕉树上，那你叫啥？”的，要比直说“鸡芭”的蕴涵着美。

    立秋梧桐，我立秋。

 

                                   2011-0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