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1983到1984两年间，我曾经到过福建省第一监狱、第三监狱、福州市看守所、少年劳教所进行过十多次社会活动，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人都有过一些认识，所以被点名去参加1985年5月下旬在黄山连开三天的“华东地区农村青少年犯罪问题科学讨论会”。
      与会的主要是些来自司法界、政法高等院校、社科研究的工作者、学者、省法学学会的会员和领导，还有就是中国法学学会邀请来的几位老专家。
      按照参会规定，我写了篇调研报告带了去。
      后来，参加类似的各种学术会议多了，什么会议、哪里地点、谁人到会，退休前我还保存了些资料，一退休，就只留了自己的文字，其它的一概送进了碎纸机。
      然而，黄山会议谁人私下说的一句话，迄今二十五年过去，我还记得惊醒，尤其每遇社会“极端”的案件。

      3月23日上午7时20分，福建南平42岁的郑民生，在实验小学门口杀死8名、重伤5名小学生，制造惨案。
      4月28日上午9时，郑民生被执行枪决。
      4月28日下午，雷州市白沙镇洪富小学公办教师33岁的陈康炳，对雷城第一小学行凶，造成16名学生和1名教师受伤。
      4月29日上午9时40分，江苏泰兴市镇南郊47岁的徐玉元，持刀冲入泰兴镇中心幼儿园，砍伤29名幼儿、2名教师、1名保安。 
      4月30日上午，山东省潍坊市坊子区九龙街道尚庄村村民45岁王永来强行闯入尚庄小学，用铁锤打伤5名学前班学生，然后点燃汽油自焚死亡。
      这让我重新查阅曾经看到过的一段报道：“一手制造南平血案的郑民生在南平中院庭审中一直表示，希望法庭调查其杀人的‘真正原因’……，一直态度冷静的郑民生忽然大声喊道‘他们在说谎’。然后又低下头说：‘我是个悲剧。’直到最后陈述阶段，郑民生仍然对此耿耿于怀。他说：‘我知道我肯定是死刑。’‘如果最后没有查清我作案真正的原因，我和8个死去、可怜的孩子在地狱会永不瞑目。’”
      我突然觉得从4月28日上午9时，郑民生被执行枪决的那一刻起，连续三天来，他在应验着“在地狱会永不瞑目”。
      虽然，今天开始，已可以感觉到关于类似的“报复社会”的凶杀正式的新闻报道势必被克制，但这并不能控制得了这样的社会事件继续发生，也绝对杜绝不了有关事件信息的网络传播。

   

      我也查找了为那次黄山会议自己所写的那篇文字，这才发觉——确切的说是提醒回忆——当年所写的《乡镇犯罪青年与社会信息》恰恰与此有关连。
      今天重看所写，案例的列举既不符合科研必要的量化，抽样的样本又是监狱劳教所“指派”，而不是随机所得，且在表述上言不尽意，所以存在着些毛病。
      如果说，时隔二十五年，这篇文字还有意思的话，那就是二十五年前，我在“问题的提出”和“对问题的思考”之表述，不仅当时被四家刊物登、转载，还在二十五年后今天依然如新、适用。
      42岁的郑民生、33岁的陈康炳、47岁的徐玉元、45岁的王永来，二十五年前分别是17岁、8岁、22岁、20岁。他们的成长背景都是农村，他们都有一定的文化，有的还接受过同时代比一般农村青少年较高的学校教育，成年后更进入了信息的时代。
      从我所写的文字里，可见当年“信息”一词刚刚流入社会。
      我将那文字作为本篇的附文。
      郑民生的哥哥如能得到其弟骨灰，又能按其人遗嘱撒到江里，附文可作冥纸碎成纷飞的屑白消逝。
      “现在什么都不缺，就缺陈胜吴广了。”忘了是谁，私下说的这句话，在1985年，黄山。

　　
　　                                        2010-04-30   　

 

 

【附文】

1985-05-23

一、问题的提出
   

      随着经济体制改革的全面发展，在农村，特别是沿海靠近大中城市、经济效益增长显著的乡镇，青年对社会信息捕捉之主动，反映之敏感，接受之自觉，处理之迅速，是其他年龄结构的成员所不可比拟的。社会信息使乡镇青年的眼界开阔，知识增长，文化提高，思想方法改进，思想境界解放。社会信息提供给乡镇青年就业，生产劳动和经营生产劳动成果的机会，并因此使他们从中获取直接的经济效益。社会信息渗透乡镇青年以往所接受的农村落后的传统观念，使他们落后的生活方式•封建的伦理道德残余、闭琐的宗族关系与家庭结构，发生了一系列变化。当我们在研究青年与社会信息讨，我们肯定了这些可喜的突破与进步。
      但是，近几年来，农村青年犯罪的增加，这一事实不能不使我们从另一方面进行思索。即乡镇犯罪青年与社会信息之间是否存在问题，是怎样的一些问题，这些问题的特点是什么，通过什么途径解决问题，等等，我们试图通过在这方面的调查分析，对乡镇青年犯罪的外因作些深人的研讨。

二、乡镇犯罪青年与社会信息抽样调查四例
   

      调查例一：张某，男，23岁，诈骗罪、捕前系某乡尼龙分丝厂供销员，初中文化。
      问：你怎么会想以替人购买彩电为由，骗取了外省三名旅客三千六百元现金的?
      张答：有一次，我替我们厂出差到省城，住旅社时，与我同房间的三个旅客都问我，能不能买到十四寸的福日彩色电视机。我早就知道福日彩电很难买到，但我看他们一个个想彩电都快想疯了，就骗他们说我的姐夫是福日电视机厂的副经理，他们就把钱交给我了……
      调查例二：洪某某，男，21岁，故意伤害罪，捕前系某乡中学教员，大专文化。
      问：你在为你家争那片9•8平方米建房基地讨，故意用棍棒伤害你的同宗堂兄，致使他左腿残废。我看了你在预审时的口供笔录，似乎你在争这片地的所属使用权时，懂得一点政策，是什么政策?
      洪答:是的。有一个政策，说土改时划给的菜园地，土她所有权属国家，但使用权属个人，土改时分给谁就归谁使用。我家那块地是土改时我爷爷分得的，我那个堂兄虽说是同宗的，却早已过继林家。我跟他讲政策，他根本不理睬。
      问:你从哪里得知这个政策的?
      洪答：报纸，好象是不久前一张什么法制报上登过的。
      调查例三：陈某某，女，22岁，流氓罪，捕前无业，初中文化。
      问：你同时与几个嫖客淫乱，有没有受到别人的指使或者强迫、威胁？
      陈答：没有。
      问：那么是不是出自你的意愿?
      陈答：我觉得这才是人生的真正享受。
      问：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陈答书上写着的，报上登着的，电视上演着的，歌里唱着的。
      问：能具体说说是什么书、报、电视片和歌曲呜?
      陈答：《北雁南飞》、《给女人们》……你看过吗?
      问：没有。这是什么?
      陈答：是书名！
      问：哪里出版的?
      陈答：不知道。别人说，这些都是解放前出的。
      问：请继续说下去。
      陈答：报纸嘛满街都有卖的，《浴盆里的女尸》、《皇帝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姐》……电视是录象，《红玫瑰的报复》、《红楼春上春》……歌嘛 (唱)，“人生都是梦，不梦也是空……”
      问：你认识到自己的行为是犯罪吗?
      陈答：这只是你们说的，“性解放”是不以人们的意识为转移的，到了性解放的时候，我就不是罪人，而是先驱！
      问：你刚才说了一个闹“意识”，“意识”是什么，你懂吗?
      陈答：意识就是意识，我不懂?好象就你懂!
      问：你曾经因为参加赌博受过拘留?
      陈答：那有什么！今年春节嘛刚胡两圈，就他妈的被抓了，其实就是因为我私赌，要是公赌就是合法的了。
      问：公赌?
      陈答：购物有奖是不是公赌！城里码头的水上乐园麻将室是不是公赌!
      调查例四：陈某某，男，21岁，过失重伤害罪，捕前在某乡务农，高中文化。
      问：你怎么敢用砒霜给你表弟治病?你难道不知道砒霜是剧毒品吗?
      陈答：知道，但是，我亲眼看过一本科学知识小品的杂志，有一篇短短的文章说，人只要服用致死量百分之三的砒霜，然后拼命去跑步，发了一身大汗后，内脏的所有的病都能冶好。我姑姑的儿子说他肚子痛，我就叫他吃了一点点的砒霜，只有那么一了点，我根本没想到他的大脑神经会完蛋!那本书是公家出的，怎么会害人呢?
      以上所举的调查四例，虽然有着局限性，但它们都向我们反映了乡镇犯『青年与社会信息有着一定的关联。

三、乡镇犯罪青年对社会信息处理的特点
   

      在经济体制改革中，对乡镇青年产生影响的社会信息，主要包括政策信息、经济信息、技术信息和文化信息。
      我们向在福州、龙岩两个监狱和一个看守所的犯罪青年进行调查中，发现来自十一个市县三十二个乡镇的五十三名犯罪青年，对社会信息都予以相当的关注。通过分析得出，乡镇犯罪青年对社会信息进行处理的过程中，具有四个特点:
      第一，对信息追求自觉。八十年代的乡镇犯罪青年具有较高的文化水平。在接受调查的53人中，大专文化1人，中专文化1人，高中文化9人，初中文化18人，小学文化21人，半文盲2人，文盲1人，即小知识分子在这一批乡镇犯罪青年中占了一半以上。在这批调查对象中，有4人天天读报，有28人经常看杂志和书籍；有41人经常看电影或电视，有47人到过省城；全都经常到县城活动，全都表示喜欢社会信息。
      第二，对信息信任遵从。由于他们毕竟是在农村。在以往的以农为主的单纯农业经济环境，经历了儿童社会化，他们最初对社会信息容易怀着单纯的信任感，而当他们认识到这种社会信息来源的可靠时，他们对信息就持以自觉遵从的态度。调查例四便是其中的一个典型。
      第三，对信息追求盲目。虽然他们具有一定程度的文化，但他们的知识面不宽，知识度不厚，经历与阅历较之以往的青年有所丰富。却仍处于青年社会化阶段，因此对社会信息的是非缺乏完全准确的分辨能力，特别易受文化信息的糟粕所毒害。调查例三即是如此。
      第四，对信息价值利用。他们之所以追求、信任、遵从社会信息，最主要的原因即是他们发现其可利用的价值。调查例一中的张某想从经济信息中获取暴利巨款，调查例四中的陈某某想从技术信息中获取治病救人的效益，案件不同。犯罪者的动机也不同，但对信息进行处理的出发点是一样的。

      乡镇犯罪青年对社会信息进行处理中的特点，启发了我们对以下三个问题的思考:
      一、如何在研究农村青年犯罪时，充分注意社会信息，这一外因对他们犯罪的内因的影响与作用。我们在对青年犯『状况进行研究时，往往注意例举具体案件中罪犯犯『的动机。而很少注意到动机的由来，即信息和信息传播；当我们追溯到动机时，又往往集中于罪犯作案的具体心理活动，以及个人历史上的种种原因，而很少注意到罪犯对信息的态度和进行处理过程中的偏错。既然，“信息"”这个词逐渐被广泛地运用，作为“音信”、“消息”的同义词，出现在日常生活中，那么，我们对乡镇犯罪青年与社会信息的问题加以分析，就能更好地把握犯罪原因，制定防治策略。
      二、如何加强社会信息的管理。社会信息固然是在具体的社会生活事件中产生，但当代扩散社会信息，使社会信息迅速地发生大范围作用的是大众传播媒介，即书刊、报纸、广播、影视等。如何对社会信息加强管理，使之有益于社会，这项工作谁来搞，应该成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一个重要内容予以研究。
      三、如何加强对乡镇青年进行正确处理社会信息的宣传教育。这个宣传教青。应当包括文化教育、思想建设、大众传播等诸方面，既有普遍性的理论教育必要，叉有具体实践指导的需求，是一项带有综合服务意义的长期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