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往来
| 发布日期:2014年02月26日 来源:春秋农事 原创作者:拾穗居士 点击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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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姐离家的那天,天还乌漆抹黑的。
父母亲去送行。
我也跟去。
那时的南平,还是个豆腐干大的县。
没有汽车站,长途车少到只有三辆。两辆跑省内,一辆去三元县——也就是后来的三明市,一辆跑水吉——也就是后来的建瓯县,还有一辆出省。都停在路中间。
那车的样式,想起来都古老得要命:嘴巴突突的;驾驶室玻璃窗里的左右转弯灯,实际是赛珞珞做的方向标,红色的箭头绿色的尾,分合两截的;最强大的莫过于,我写出来,现在还不一定有人相信——那车动力是靠烧木炭的!在驾驶室的左后侧,与客车厢之间,挂着一个好大的、与车身几乎等高的锅炉,锅炉的下方火红的木炭在燃烧……那车要发动,必须先要有个驾驶副手,拿杆拐了个弯的摇把,从车嘴巴下边中间一个洞插进去,使命地摇十几下……
开车的司机莆田口音重得不得了——那时候,南平开汽车的,全是莆田人。
姐上车时,母亲再三叮嘱她的一句话就是:“记叻——夺勤些写信转来!”话语不重,声音很小,但不容忘记。
从此,我姐每个月都按时有信到家。
我们的母亲自知不久人事时,让我发电报叫我姐回来。那是仅有的两次非家书告诉之一。母亲1985年过世后,我姐依然给家里写信,直到1993年,我们福州这边家里也装了固定电话,两边可以直接听声音了,信才没了。而两次非家书告诉之另一次是2004年,我们的父亲去世,电话报的丧。
由此而述,我们家始有家书,当是1954年起,到1993年末没了信封的。始末都在我姐。她于北京上大学,她到武汉教书,在珞珈山出嫁、生子、娶媳、添孙,前后历经三十九年。
那三十九年里,我也离家,去到的地方更多,武汉的上学、福州的实习、大凤的下放、孔原的干校、邵武的仓管;从少年到青年,从人子到人夫人父,从革命到命革,我的父亲与我,我与我的父亲,我姐与我,我与我姐;我的生父与我、我与我的生父、我的同胞兄姐与我、我与我的同胞兄姐;我与我的子女、我的子女与我;我的侄子侄女外甥表弟与我、我与我的侄子侄女外甥表弟,之间无以计数的家书,虽然到现在还在来来往往的电子邮件,但总归应该结算为“三十九年”。
这是因为,在我内心里,感觉“三十九年”里的那些才是家书,自从有电话、手机短信、微信以来,所有的来往都削弱成信息。
汉字的内涵实在丰富,家书的“书”,可以是人以文言于纸的信,也可以是亲笔的书写。
何以信?因为有事要说明,有情要传递。
以何书?以笔墨,以情怀,以内心。
亲笔手写的文字,到达拆封人的手上,还有远方的体温,以使热心的激动。这绝不是电脑屏幕上排列整齐却冷不激凌的方块字所能比拟的。虽然,那三十九年里,有相当多数的所写是封封都重复的,所有的告知即使写信人不说,收信人也知晓的,但每一次写的人心情还是不一样,收件人的心情更是可以完全新近。像海水的每一次涨潮和退潮,像年复一年的季节变换。
我姐书信的开头总是这样的:“亲爱的爸妈”、“达弟”;落款总是:“儿 珍”、“珍姐”。信里的内容,永远是:“在这里一切都好,请你们放心”、“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
姐工作以后,除了月信二封,还每月中旬汇10元款回家,逢父母亲生日的当月,以及端午、中秋两节,再就是过年,款数增倍。
姐的信总是寄到家里来,一定是我们的母亲先从邮递员手里接过来,揣在怀里,到我们的父亲下班回家了,才郑重其事地拿出来:“君珍有信来!”
于是,父亲先用剪子开了封口,然后隔点距离,对准开口往里吹一口气,再用食指和中指把里面的信纸夹出来,慢慢地打开那对折,直到全面的展开,接下来,干咳一声:“亲爱的爸妈……”这时候,母亲的精神状态,用我后来所见的比喻,那完全是“出神入化”。
信念完,母亲必定要问最是多余的一句话:“还有讲什么么?”
父亲说:“没了。”
这才由父亲将刚才的动作,从尾到头反过来做一遍,把信交我们的母亲。
母亲把信收藏进皮箱。
我没看到过父母收到我寄回家书时的样子。
我在武汉上学时,收到的家书千封一样,开头:“达儿:某月某日来信已悉。我与你母亲身体都好,勿念。今汇款十五元,你自己掌握……”落款:“父 字 某年某月某日”。
因为不以为然,所以这些家书我看后就或搁在哪里,或夹在什么书页间,最后全都在迁徙的途程中烧作灰烬。
直到我的父亲去世之后,想有件亲爱之手笔而不再有时,才感觉心痛和不孝。
迄今所存不过三二封件的,是我生父的家书。在日志《剪得断,理不乱》里提到。为什么会保留有此,我也说不清。或许,这就是所谓“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别裁。
我姐去京城上大学,那天的车出发地,是在现今南平市人大委员会的前右侧。上世纪五十年代,那里有所解放小学。
那车开到江西上饶去。
我姐得在上饶转车。
我姐夫是我姐在北京的同期校友,莆田人。
他们结婚后,写家书时,落款是“儿 珍 廉”。
2014-0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