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6日15点48分K1074次的列车是从长沙去岳阳的。
11点退了酒店。
其后得有个去处,也好打发中间这段至少三个半钟的无聊。
能够相对于车站候车室嘈杂,比较干净的室内,而又可来点果腹之食的所在,一是麦当劳,另一是肯德基,还有是真功夫,再是李先生。
在肯德基要了一包中的炸薯条,一杯大的不加冰块的可乐。
长沙站周围的店家,或者出于客多顾不及的无奈;或者因为湖南人终能包容则并蓄了共存民生的理念,所以,即使像麦当劳这样管理有序严格的,也都能许可打赤膊的汉子自由出入,抱婴儿人们闲坐的纳凉,“求助”的“残疾”青年,乞讨的媪叟,乃至不时有提篮前来营生的小贩。最多见的是卖报的少年,男女都有,男数多。
在类似这样的光景,我很能沉下心来,以社会学和社会心理学的观察目力,去捕捉其中关于人、人的活动、人的内在无拘散发出来的信息。
譬如,先后有三位青年,各持一张打开的“残疾人证”,以只是手指文件上内容的不语,来证实自己的确聋哑,需要帮助。尽管他们挨个向食客如此作为,却得不到任何一支援手,即便1元钱也未能收获。
人们可能因为识其假相,也可能因为他们的年纪与行为的不当配,还有可能警惕他们实际的顺手牵羊等等。
我们不能因此而否定大众的同情心失却。
值得观察兴趣的是,既然屡屡空手,每每受到冷漠,甚至遭遇白眼,为什么他们还要继续“残疾”下去。无利不为,利又何在?难道真为了“羊”?
又譬如,卖报的男孩,总是,而且都是,只向年青的女子兜售;卖报的女孩则相反,她们针对的顾客,或者说读者群只是年青的男子。
我们由此可以揣摩:是买卖双方的性别意识,还是报纸内容的可以分说。
同样是卖报的男孩,年纪、个头都相仿,甲单眼皮,寸儿头的头发该剪还没剪,白色的T恤前面已经脏得起码有半个月没换洗,显出成片灰黑色斑点,而乙双眼皮,脸蛋的肤色白净,五官端正,穿着的蓝色T恤前后都印有好看的图案和文字,有意思的是,甲每次都卖得出去一份报纸,从我注意他们开始,就没见过他打空手,乙却一份报纸也没销出去!当乙夹在胸前的报纸还有十来份时,甲只剩最后的一份。
问题就出在这时候——甲拿着最后一份报纸,尽管他在麦当劳餐厅里来来回回转了三圈,再也卖不出去。
我体会起“剩货”被嫌弃的悲剧性。
我不懂,为什么甲就不会变通一下“准顾客”,除了年青女子,还有年青男子;都不要,还有我这老头啊!
“喂!小孩!”他经过我座位前面的过道时,我招呼:“你过来!……报纸怎么卖?”
“一块钱。”
我付给他钱。
他将报纸递给我:“谢谢叔叔!”
他走了。
《潇湘晨报》。
几步之距,我决计:“小孩!你回来!”
他转过身,近前。
“能给我换一换零票吗?”我递了一张5元的。
“有。”他拉开红色腰包的拉链,从里面掏出几张已经叠放整齐的1元钞,按上下顺序点了5张交给我,然后收了我的,插进5元的纸币里,拉上拉链。
我看他做,然后,留了一张,将另外的四张递了回去:“这给你,我只要一张。”并且把刚才那份我不曾翻过的报纸还给他。
“为什么?”
“我不看报纸的。你可以再拿去卖。”
“那我退钱给叔叔。”他拉开拉链,开始掏。
“不用了。我已经拿过报纸,就应该付钱。”
“那叔叔的一块钱已经给了啊,为什么还要给我四块钱。”
“不为什么,因为你懂得向买报纸的人说一声‘谢谢’。”
“那是我应该的。我爸爸教我的。”
“好了,去吧!小伙子,把它卖了,快回家吃饭去吧!”
“谢谢!”
大玻璃门被他推出去时,他像一只被捕网粘住过,受了惊,又突然逃生的小家雀。
我为什么不请他一起吃麦当劳呢?我还有两个多小时,完全可以借机了解我从不曾关注过的职业。
想了几分钟,把行李托付给临座的之后,快步冲了出去。
尽可能找到他。
他应该还没走远。
如果有缘的话,应该还能遇得到他。
我发现他了!
就在我前方大约三十米的地方,在和一个比他高半个头的女孩一起走。他在向她说什么,笑着。
我追赶了他们。
“小孩!你好,可以跟我来吗?”、“就是他吗?”那女孩禁不住出声。
“是。”他喜形于色:“去哪里?”
“麦当劳,我请你们一起吃点东西。好吗?”我恭谦,而且诚恳对那女孩这样说——我相信决定权在她。
“他去吧,我不行,我还有报纸没卖掉。”女孩说的不但符合她夹臂那些报的实情,而且语气得体。
于是有了接下去的排队点餐,就座,我问他答,还有唯一的一次他问我答。
他是娄底人,家住长沙,2001年生,生肖蛇,今年十二岁,暑假前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暑假后就开始初中二年级的新学年。学习成绩中等,在班里差不多排在第十几名。爸爸开的士,妈妈在工厂上班。奶奶也在长沙,但另外住在比较近火车站的地方。他暑假带弟弟一起在火车站卖报纸。今年已经是第三年了。 他弟弟四岁开买卖报,现在七岁了。
每天早晨不到五点,哥哥骑自行车载弟弟赶去报社买报纸,然后按版面顺序分成一份份,再到火车站来卖。这样可以省搭公共汽车的钱。
向报社买报纸要付现金,一份2角,卖一份赚8角。
买多少份要根据自己卖的能力。他一天可以卖50份,弟弟30份。
刚才那是表姐。他的奶奶是她的姨奶奶。
他们现在一起卖报纸,住在一起。由奶奶来照顾他们三个。
表姐一天卖的也和他差不多的量,但是一般过了中午他就可以卖完,表姐要到下午三点。
有个女孩,为了卖多卖快,随便让些人摸她,有的还亲。那些人不好。表姐绝对不这样,打死也不会做那事。
天天都洗澡的,天天都换衣服裤子的。不洗澡还不有味道啊!灰黑色的是夹报纸,油墨粘的,洗不掉。
指甲是暑假才开始留的,想看看两个月究竟能长多长。
赚来的钱,妈妈说了,由自己存起来,自己保管。学费爸爸妈妈缴,自己赚来的钱,是自己的零花钱。
弟弟今天被爸爸接回去了。
奶奶家没有电脑,自己家有,可以上网。未成年人去网吧不是好孩子。
暑假的作业都有做。不做,完不成,老师不让报名的。读书学习是自己的事。
上一天妈妈休息,陪我们卖了一天的报纸。
最开心的,就是报纸很快可以卖完。
最不开心的,就是有的哥哥或者姐姐不买报纸,叫我“走开!”哥哥有的还推我们。
这时候,表姐来了,手里空了。
我请她来坐下:“还有一杯大的可乐没动过,你喝!”
表姐很端庄,落落大方:“谢谢!不用的。你们聊,我听。”依在隔板的外面,那是一个消防器材备用的墙角。
“他最大的缺点是什么?”
“他呀!他最大的缺点是懒。”
“我还懒啊!”
“那他最大的优点是什么?”
“他最大的优点是很节约。”
“我从来不乱花钱的。”这时候,我注意到他随身带了个塑料的饮水瓶,里面已经空了:“从家里出来时,奶奶要我带满水,喝完了。”
我把随身带着用的一把指甲剪送他:“给!”
“要我现在就剪指甲吗?”他很坦然。
“不!等你试验完成了,再剪。留个纪念。”
“谢谢!”
我递了一张“春秋农事”的名片:“你的QQ号,我记下了。如果你想看我,你按上面的网址可以找到我。”
“我叫易佳杰。”他看了名片:“你姓什么?”
“我姓‘爷’,名字也是‘爷’。”
“‘爷爷’哈哈!”易佳杰和他的表姐都大笑。
“谢谢小姑娘!谢谢易佳杰!希望以后‘爷爷’能够再见到你们!易佳杰,记住:学好,做个好人。”
“是,‘爷爷’!‘ 学好,做个好人。’”
聚。
散。
我是易佳杰无数万千过客里一个。
留给他的指甲剪、名片,他能留存多久?有什么意义吗?
易佳杰是我客过的无数人中的一个。
他留给我的教诲和意义,记载在这里。
听其语,我几次心泪。
见其笑,我祝福如其T恤衫前的广而告之“追梦少年”。
特别想感谢易佳杰的奶奶,感谢易佳杰的爸爸和妈妈。
感谢因为他们的基因遗传和家庭教育,有了这样纯洁、大方、认知社会、交际人流的易佳杰。
现实教化人的思想和作为,已经够龌龊,够残酷了。
却依然葆有这样的美好和完整,而且洁净。
衷心祝福易佳杰,祝福易佳杰们!
2013-08-15
看过易佳杰QQ空间的照片,从他们使用家具的材质和电器配备的得当来看,尤其是摆放有致,更加坚信我的辨识度和祝福的是。
【2013-08-16 后记】在百度搜索“长沙 火车站 报纸 易佳杰 潇湘晨报”,发现2013年7月9日有篇《卖报第一天小报童各施招数[视]》的报道 http://news.rednet.cn/c/2013/07/10/3071801.htm,全省这一天近万名小报童之一,虽然报社拍摄的[视]中,现出的几个少年儿童里并没有易佳杰,但在文中易佳杰却名列榜首。易佳杰的腼腆,甚至还带有太多的羞涩,偏偏又透出光明和磊落,这应该跟 “他暑假带弟弟一起在火车站卖报纸。今年已经是第三年了”的驾轻就熟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