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 蚂蚁
| 发布日期:2013年06月15日 来源:春秋农事 原创作者:拾穗居士 点击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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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一辈子都是个“走路都惊树叶掉住在头上”和“骑马据杖”的人,所以1949到1965年在其职业生涯期间,所有历经数次共产党的大小政治运动,终无受损,也从不斗人,皆幸免灾害。
前一句“走路都惊树叶掉住在头上”,显然是形容胆小怕事的,而后一句“骑马据杖”,旁观之,属多此一举,就本人心里,则是求万无一失。
用这两句话,来概括我的父亲生平为人处事,虽然比较可以,但不能出神入化。
其实,我的父亲也不是无精打采的人,偶也掷地有声,譬如最经典的一句话是:“我一党不党。”可知在政治斗争无穷不尽的国度,此是其安身立命的法则。
然而,这也不能细见其人际与周遭的应对。
讲件小事作为补充。
五六十年前,是不兴杀虫剂药物的时代,住户人家打苍蝇用拍子,捉老鼠用夹子,赶蚊子用扇子,灭蟑螂用脚踩,除蚂蚁用手指头摁。
在这些事上,我的母亲从俗不另,而我的父亲其它也都随了我的母亲去,唯独对待蚂蚁不。
端午过后,蚂蚁灵活。尤其暑天,往往是先有一只无从来处地上了桌,随后便牵出长长的队列,扒碗的扒碗,入盘的入盘;尤其糖罐,即使有个厚实的盖子盖住,里面还是有十来个甜头舍生忘死一意钻营者。
我是喜欢蚂蚁的。喜欢它们的爬,喜欢它们的忙,喜欢它们的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有好多好多的兄弟姐妹。每当别人家手指头摁一摁,它们中就有一只死去,我就会叫:“呀!”
或许,我的母亲理解了细囝的一字语,不这样做。
但我见过别人家的大人,有的会摁了一拖一抹,整队都死光光的。那些大人嘴巴还总嘀嘀咕咕:“野讨厌啊,这么多红蚁!”“给你死!”“还不死!”
那年纪,当然不懂得什么不幸、怜悯、同情和哀戚,所以感想也就莫名。
终于,有一天因为问“鬼是哪里来的”,父亲回答“从前的人说,是人死了变来的。”我又问“那红蚁是不是也是人变来的呀?”父亲没有回答。
就从此,我认为,蚂蚁也是人死了变成的,所以,已有的莫名,那感想有了归宿。
不知为什么,从那天以后的历年入夏,我的父亲就在饭桌的四脚下,各置一块小粗碗,也就是把桌子腿置在碗上,再在碗里装些清水。
不会游泳的蚂蚁过不了湖泊水塘,不再上桌。桌上的饭菜糖罐也就没了蚂蚁。甚至我们家那以后都难得有蚂蚁。
我挺想蚂蚁的。
有一次,乘我的母亲不在,拿了一点点的砂糖,搁在窗户窄窄的板台角落,引来好多好多的蚂蚁,乱七八糟地爬。
这时候,我的母亲就责怪我的父亲:“都是你允的!做哩满些都是!”
我的父亲则回头来笑看我,道:“细囝玩可以,不可过逾。过逾了,生事了不是?”
我觉得很委屈:“依嬷死了,伊会不会变成红蚁?我喂了红蚁,依嬷就不会饿死了。”
不晓得为什么,我的母亲与我的父亲对视了一下,然后说:“那你在那里喂蚂蚁吧!依妈在这里给依嬷上供就好。”
那是我们家唯一的一次在没年没节的傍晚,点香燃烛烧钱纸的。印象铭刻在心。
及我中年,重读《庄子》。庄子所说的,道无所不在;又说,道在蝼蚁,我有了理解。却不曾记起童年的蚂蚁如何。
前二三年学佛,埋头经书,在释迦牟尼传说生死佛法的字里行间,竟然感悟自己本祖先贤以出世的心做入世的事之人生观——“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郭,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如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时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
智慧之光!
因此而联想到素无任何宗教信仰,惟敬本门历代祖宗先辈的我的母亲和我的父亲。
接下来,理所当然轮到我承先启后。
2013-06-15 明日父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