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就想写倒桶嫂了，不是拖，也不是忘，而是有意放到今年来写。
      按说倒桶嫂和我的母亲年纪相仿，要是还在的话，今年正是百岁。
      倒桶嫂家住地应该在梅峰坊附近，至于确切的所在，何姓名甚，她丈夫是谁，子女几个，当年没人问过，如今也无从问得。
      这是我想她的原因之一。
      一个人，天天来，挨家挨户地替人倒马桶，却只被记得一个职业操手的称谓，对于受过她关照的知书达理人，现今我是内疚的。
      倒桶嫂的容貌，我已记不得了，而身影还记得清楚。
      一般的妇人高矮，个子实在，总得挽起袖子劳作，因而暴露出来的前臂和双手很是粗壮。
      盘在脑后的髻鬟，一丝不苟，绝无松散。
      永远士林蓝的布短衫和黑色的遮不到脚面的长裤，干净，而且没打补丁。
      照说倒桶嫂一定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甚至更多时日的，也许那些打了层层补丁的，是她在家时的穿着。
      作为知识分子，或者甚至不过读了几本来书的我们，总在强调“自尊”，喜好“出污泥而不染”，以为“不为五斗米折腰”才是脊梁骨挺直。然而，我到六十开外了，想起昏灯下做竹编补贴家用的我的母亲，想起挑担沿街卖菜卖豆腐的我的奶娘，想起应该是刻意这样干净着弯腰倒粪便又清洗便桶的我们的倒桶嫂，才有了另一番心得——自尊，骨气，干净，原来就这么的简单。
      我因此而很想倒桶嫂。

      论说，我写她时，应该言之为“倒桶姆”，或者“倒桶婶”。但，“倒桶嫂”已经成为她历史上的一个称谓。起码上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那二三十年间，南平梅峰坊一带的人，无日没不晓，无人不识她。
      我那时年少年青，从没听过有谁说倒桶嫂的如何不是，也从没见过哪个人回避其劳工。
      我们家1976年搬迁回福州时，我的母亲一如既往地按月付给倒桶嫂2元一张的纸钞。
      她看了看我们家的人，说：“走啦……”像确认，又像惜别，却不像旁人那样说：“走好！慢慢走！”
      我亲眼见到倒桶嫂那眼眶里的泪光。
      我的母亲很是动心，背过脸，偷偷地抹了泪。
      一个人替二三十户人家做粗活、脏活，天天做，年年做，二三十年，甚至直到没有了马桶，都没被东家说过半句不是，也从不被人道一声谢，这个人的成就还不值得四五十年后，在她百岁之年，接受我们迟迟不曾呈送的一分敬意吗？

      我觉得感谢倒桶嫂还不是我很想她的原因。
      每当我给上门的送水工、送件员、修理工，一点小费，或者一只水果，一杯水，一碗面条时，我很诧异他们总以各自不同，但都惊讶的神情看我，一直要到确信我的真诚和善意之后，才会连声道谢。
      由此，我好想倒桶嫂。好像只有想她，才有一种相同的感悟，才有时空的连贯。
      我又总是在这样的连贯起来的人物和事情里，以概叹今已非昔为终于。
      倒桶嫂是如此的久远了。好想她。思想起她来，她还这样鲜活的一个妇人，一位一生都在清除污秽的最干净的人。

 

                                               2012-0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