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那年我小学毕业。8月底随我姐和姐夫从家乡去到武汉，希望能在大城市接受中学教育。可是，因为多项条件不达，只好有待来年。这样，1957年的9月到1958年的8月，我完全处于没有同学，没有几个熟人，没有学上，成天在珞珈山新华书店乱翻，或者到处瞎玩的状态下自由自在。
      刚去时，太多的事物在我眼里都是第一次，绝对的太稀奇。
      有一天，我正游荡，忽然，天空传来巨响，抬头一看——哇，“飞机！飞机！”我不顾一切地大叫，猛跑。刚开始飞机还在我背后，不一下就掠过我头顶，飞到我前面去……我奋起直追，直到飞机消失尽了，才停下脚步……既没有下气不接上气，也没有满头大汗……光有可惜！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这条大学校区内主干道的两旁，差不多所有走着的人经过我身旁时，都上下打量我，目光无不流露出相当的稀奇，一个个都给我善意的微笑。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看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让他们好笑的。
      到那天晚饭时，姐笑问我：“下午你在马路上跑了？……去追飞机？……打赤脚啊？……怪不得，人家都笑你呢！人家告诉我说，‘你弟弟跑起来，像只鸭子似的，还大喊大叫呢！’……都传开了啊！……以后，要记住，一定要穿袜子，穿鞋……飞机哪能追呢！……”
      这时，我才知道，武汉人不兴赤脚的，再怎么穷，至少也得趿拉双鞋。这和我们家乡福建太不同的。我们那里不要说乡下，就是城里，到处都有打赤脚的大人和小孩。哼！真是，这些人，自己打赤脚不会走路，还笑我！

      二三十年后，读人类行为学方面的书，书上讲，有科学家研究报告指出，人类与其它脊椎动物最大的不同是，人类是唯一可以脊椎着地仰卧睡眠的。我偏想：为什么不讲——不同于其它任何动物的是，人类要穿鞋。
      再一二年后，仔细琢磨过，改了想法：穿鞋，是人类文明的进步表现，而穿没穿鞋，是文明人不同于人类原始的一个显著。
      所以，那些大学区的大人和小孩，武汉人，都是接受了人类文明教化的，而我们福建山区沿海，毕竟落后于先进。这才是我稀奇天上面的飞机飞的那么快，他们稀奇地上面的我赤脚的能跑那么长的路，异同处却有契合点。

      近些年来，我观察到一个类似的现象，无论种族，不分国家，不关时代，只要是人，必有喜欢光脚丫，喜欢光着脚丫淌水，光着脚丫踏水、踢水，让水溅得满身。
      我的推论是：人类在基因遗传和变异的过程里，亿万年后，幼儿喜欢赤脚，是永恒不变的事实。
      我将之归结为人类进化史上不变的天性。一种共性的天真。
      我自己当然有过这样天真的日子。
      放学回家的路上，远远地看到有根自来水管破裂了，水在流；看见马路上有个小坑，留着一些积水，几个孩子马上脱下的鞋，跑过去，嬉戏。时光在足指间怎么样流逝，并没有谁去关注，我们只觉得自己小小的脚，可以是船；一条流水，就是长长的江河；一小洼的雨水。就是渺渺的湖泊……直到突听到过路的大人在说：“这几个细仔还不赶快回家！” “等下告诉你们妈妈！又要讨打啦！” 这才做着鬼脸，噼啪噼啪地四散而逃……
      这几十年间，无数次乘飞机。天上的人，忘记了曾经抬头的追赶者。
      这几十年间，即使再有管漏，首先想到的是快修好，免得白哗哗流掉，可惜。
      这几十年间，再有雨水，也都只想撑把伞，淌过水，早点回家。
      这几十年间，没有怕挨打的害怕，因为没有人再会来打你。
      有关赤脚的往事，浮现的尽是些在乡下的插秧、塞兜、除草、割稻；肮脏、泥泞、辛苦、艰难，甚至赤脚医生……

      有关脚和鞋的关系，最精彩的莫过于哪个老外说的：“婚姻就像人穿鞋，舒服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
      今之忆来，一笑又过——因为天性而有过的天真，在自然人往社会人进步的过程中，必定的消失。

 

                                                        2012-05-30                     广州

     

     【备注】本篇插图选自苏格兰摄影师Iain Blake的作品《石头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