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几乎一切从事都按自己惯常的程序进行，例如：睡前脱一件衣服折一件，直到换上睡衣，满意那一件件的衣服已整整齐齐叠成一摞，次日醒来，能自上往下一件件拿起，方便穿上了，才上床睡去。即使冬季，哪怕身体欠安，也必如此，无一例外，而且不让任何家人代之而为。例如入厕，外出时决不去的，而在家时，再卫生的坐便器，坐下去前必要亲自将一张张卫生纸先铺上一圈，然后才坐下。例如洗手，必先将肥皂拿起，对着自来水龙头，把肥皂块给冲洗一遍，然后才使用它。如此等等，不但所以之一辈子肌肤光洁，衣着整齐，显得特别干净，特别精神，更是其能享寿九十七，寿终正寝的好自为之。
      我这里专题再讲一例，是关于我的父亲剃须程序的。
      这事缘起于作为儿子的我。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的某一天，我买了一把当时唯一品牌的上海产飞鹰剃须刀架和与之相配的一小盒飞鹰牌双面剃须刀，盒里有五小包，每包两片，共十片装。
      教过刀片如何夹进刀片夹，刀把如何螺旋与刀片夹组合，剃须时只可从左往右或从右往左，或从上往下或从下往上，绝对不可横刀使用，以免割破皮肉出血，我的父亲显得很高兴。因为此后，就不必每个星期去一趟理发店花钱请师傅帮助了。
      买剃须刀给我的父亲，并不因为免去跑店，而是因为那一天，在一起吃饭时，发现我的父亲下巴的胡茬已经有好些白的，突然之间心生一种莫名的内疚。
      我的父亲不蓄须，一个星期不刮的胡子到第七天，顶多是些胡茬。
      但因为有了这把剃须刀，我的父亲每天上午必进行剃须，每天脸面总是光洁的，那些原先要长一个星期的胡茬，渐渐地成了只要一天就到了那短长的样子。
      那时候的我，不怎么长胡须，每隔半个月或十来二十天在理发时顺便刮去即可。所以，还真以为三天换一刀片的必要。到我胡子也长快的时候，试将旧刀片来用，不但顺、利，而且爽、滑。这才问起为什么换的这么勤，我的父亲说不出理由，依然如是。这样，我就另买了同样的刀架，刀片则拿过我的父亲用过的。我是用到刮起来实在不怎么利索了，才换新的。我的父亲总是将我换下的废刀片用纸擦干净了，照原包装放好。
      九十年代我改用电动剃须刀，后来又改用吉列三层剃须刀，都先请老太爷先试，期望他认可了再为他买。但他都说“很不好用，有点怕。”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半辈子四十多年只使用一把剃须刀，而刀片却每剃三次必不再用，又将不再用的刀片逐一存回小盒的。我的父亲真是这样的一位。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岁月一年一年过去，老太爷按时自己剃须——其实，是刮去胡茬。
      就跟这些年来，家人知道写日志是我的作业，谁都晓得老太爷什么时间会做什么，刮胡子也是的。
      我无数次看过我的父亲刮胡子。
      告诉说，用牙膏当剃须膏，刮起来不但光滑，还使皮肤特别清爽。我的父亲说“牙膏比肥皂贵”，不用。
      告诉说，用洗发液或者沐浴露来涂抹胡茬，然后再刮，感觉也很舒服。我的父亲说“我习惯了檀香皂”，没接受。
      老 太爷剃须四十多年，将近一万五千天，一成不变的程序如下：

    一定这时有一句自言自语的： “ 好快活啊！ ”     

      老太爷有自己的卧室，里面有床铺、大衣柜，组合桌椅凳和床头柜。
      老太爷高度的自理和绝对的整洁，让我们少去了许多的效劳。
      老太爷有自己的积蓄，也有自己的存档，按我们家的规矩，是不会有谁去打开或去偷看的。
      家人以为老太爷收藏一段时间，随着兴趣的过去，自己会丢弃了的。
      我的父亲是晨起再睡之后寿终正寝的。
      当发现，遗容的胡茬有十来个小时没刮，我开始代而为之。
      在整理老太爷的遗物时，我们看见自1993年搬到这套居室以来，十一年间，老人家收藏的一百三十多只剃须刀小盒。
      老太爷不知我将这些丢了去。若知道，一定惋惜不已。惋惜一个人几十年的程序，从此了无再行。

 

                                                  2012-05-29          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