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生克己的意义
| 发布日期:2010年07月14日 来源:春秋农事 原创作者:拾穗居士 点击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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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有过4枚黄金戒子和1条项链。
黄金项链给了我姐作嫁妆,那是1957年的事。链条很细,前中有个小小的缀子。那款式简单到我在网络上怎么找,都没能见着近似的。
4枚金戒子,都还能在网络上找到近似的,只是分量上一看就知道没现在的这么厚,也绝不这么精致。在我的母亲与我父亲商量“是不是变卖掉金器”时,我听说过,那镶着的是玻璃假钻,嵌着的玉是假翠。
印章式的那枚最有重量,我的母亲在我第一次结婚那天,亲自给过门媳妇戴上。
到1985年,我的母亲临终前,交给了我剩下的2枚。假钻的和环状开口的。
我这人对金器一向鄙视,迄今假钻的还在,但金的部分因为极细小,开裂后再怎么小心,也还是断了,只能搁住珍藏着。环状开口的,1989年某一天三个贼入室偷盗时,将之与其它一些东西一并从抽屉里窃走。
在我记忆里,大人商量了好几回,结果也只是嵌假翠的变卖了。卖的时间,好象是1965年前后。卖得多少钱,我没听说。
我的母亲并不曾自己戴过戒子项链的。这几件被极其珍惜的金器——我的母亲与我的父亲谈起时,都这么说“金器”,或说“家底”的——原先用一只长筒旧“玻璃袜”,也就是后来人们说的丝袜,兜里装着,上口打了个结,卷住,裹好,塞在衣服箱的最底。
我听说过,关于这几件金器的买进,也听过那条项链是用买来的戒子打制的。
大人说起金器的时候,多半跟生活有关,跟金价有关。我也是在大人的商量中,知道“世局”、“势况”这样几个语词的。
一种很低级但的确存在的直觉使我感到这些金器,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可以拿来救一家人的,也是在儿女婚嫁时所必备的。
应该是经历过太多太长太艰苦的国难世乱兵荒马饥,一种积累而来的忧患意识,深深地激励着一位这样目不识丁的家庭主妇要节俭节俭再节俭,以维持家计,以防不测之灾之害,而能以不变的一应付一万变化的最好之物,莫过于黄金。
因为这样的话题多了,反而让我从少年起就觉得多余,逆反的心理当然着不屑黄金。
然而,我的母亲却宁肯自己舀那么半调羹的鱼汁,下一小碗的稀饭,夹一筷子的腌菜,送一中碗的米汤,30岁到45岁,天天编竹篾水果篓子,起半夜睡三更,从劈开毛竹管,到片竹为条丝,从打底到成品,连本带利一个大的卖3分,一个中的卖2分,一个小的卖1分,就怎么积呀攒呀,连同我的父亲之薪水,除去日用,所剩都给我第一次的婚姻和孩子的生养。48岁到51岁,竟然还到我的父亲管理的电信仓库去做家属工,搬运器材。人家多数年轻力大的妇女,一肩可以扛得起1捆50公斤的通讯铁线,走百米小路,装卸货车;能一趟扛得起3根合计30公斤2米2长的木横担,一天赚得1元5角钱,而我的母亲本身才40公斤的体重,无论如何是扛不起铁线的,就只能一趟扛得起1根的横担,还落在人群队伍的最后,一天赚个4角钱。就这样积呀攒呀,连同我的父亲的薪水,除去日用,所剩,用我的母亲所说的福州话讲“剩一点做手尾”。普通话的意思也就是:剩点给儿孙,留个吉利。
仅此意义,可谓许多老人家常有的思想,合乎传统之道,那我就不必特意来写这篇纪念的回忆。
写此文字,就因为我的母亲一生克己的意义超越了以上。
意义的最重要一点,是担心自己的死在我的父亲之后。
这是很偶然让我知道的。
1985年春节,已经就诊多次,感觉到自己此番所患疾病必是无可救药之后,我的母亲对我的父亲的所说,被我在吃饭小厅里门旁侧耳听见。
我的母亲缓缓地说:“这样也好,我先走,你还在的,你有退休的钱,看病还可以报销的,日子还好过。要是你先走去,剩下我,我没收入,一生积下的这一点钱子,会够维持多久!人讲了‘长病床前无孝子’,我们家的儿孙再孝顺,我们也不能够拖累了伊人。”
后来又道:“我先走去,下一个衣服箱里,有我前十把年就买好的布。红布、白布是整匹的,月白的半匹,还有小块的黄麻、麻布。丧事,我使一半,你将来使一半。到时候。依达一定忙到头晕晕的,伊怎么能顾到这样的事……”
掩面回房的我,不禁泪下。
一个月后,我的母亲走了,体重不到30公斤。
再十九年,我的父亲也走了。
二老各出殡日,皆孝子着大白,外别一小块麻,贤孙着黄麻,女儿披月白,其他家眷亲戚或肩搭白布,或腰缠白带。返回程,一概换上吉利的红。
天下父母老去,礼仪皆如此。所不同的是,我们家的所用,是我的父母,尤其是我的母亲亲自的准备,为自己办后事,竟为子女之忧着想到细微末节!
“不能够拖累了伊人”,这话在我内心比所有的金器都贵重。我早已将此祖传的,承继为我处生死万事的准则。
要做到这一点,在我,克己已经做得很好,而关系到钱的积攒,又偏偏好难。
再说吧。
2010-0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