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冷的雨夜南方，空气冰冰的。脱了衣裤，钻进被窝的最初一刻，更觉得这该给出热的，不但一点暖和也没，还更 加寒得差不多透骨。要等过了好一阵子，体温温暖了被窝，被窝才返过来暖和人。一觉活血软肉舒筋酥骨的，到天明时，上被的暖暖，垫被的和和，枕头的香香，怎么也让人舍不得起来。回忆梦里的甜甜，憧憬今天的光明，还得再躺一会儿。这一会儿，短的至少也有十分钟，长则又有一梦。何等窝心的爽啊！
      我与朋友的关系如此，也视朋友予我的友谊如此。
      大白天的，被子或叠或不叠，随人之便。人离开去，被窝的温度渐渐地没了，到入睡时，又日复一日 暖和。即使夏天，厚被换薄单，棉褥改竹席，枕头罩上一方丝巾，可到了冬季，不又换了回来？十天扯下被套，洗干净了再套上。就这么换季换盖换垫换枕的，人心依然，窝心依旧，不到大破，是不会弃之改作它用的。
      被窝直接着最体贴的体贴，默认一切隐私的隐私，包括梦呓、眼泪、津液。
      我与最要好朋友之间，最要好朋友与我之间的关系，如冬时的被窝，窝心着 爽。
      我与一般朋友之间，一般朋友与我之间的关系，如夏天的卧具，不可以无，多半体贴，却若无窝心事，舒服也。
      这就是我的比喻，五六十年体会出来的。
      先前，我抄录过、阅读过、歌颂过、相信过、重复过书本上、音乐里和道听途说的说法。例如，普希金的“何为友谊？/ 酒后的烈焰，/ 说人坏话的自由会谈。”《三国演义》的“兄弟如手足，/ 老婆如衣服。/ 衣破尚能补，/ 手足断安能续！”《冰山上的来客》：“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为什么这样红?/ 哎红得好像,/ 红得好像燃烧的火,/ 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友谊地久天长》：“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能不欢笑？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友谊万岁朋友友谊万岁，/ 举杯痛饮同声歌颂友谊地久天长。”
      “举杯痛饮”什么？酒。所以，又回到“何为友谊？/ 酒后的烈焰……”上来了。
      我曾经因为喝酒而不堪难被过，从此就再也没了酒兴。
      还因为经历过的时代，有中苏“牢不可破”友谊后来彻底破裂、中越“山连山水连水”的兄弟友谊后来打起来了、中缅的“胞波”友谊后来不提了、中日“一衣带水”的友谊其实是敌对关系、中阿有“北京和地拉那”的兄弟友谊后来相互反目、中古有“古老的北京城和美丽的哈瓦那”战斗的友谊关系后来不了了之、中朝有“鲜血凝成的兄弟友谊”现在是时好时不好的关系，等等等等，再有许多中外国家元首共同种植的“友谊树”，常青的已不是原树，原树已经死了 不少。呜呼！知国家不过如此利实谊虚，信誓旦旦不过这国玩的家家，也就知得世态炎凉。
      对照朋友与友谊，盘而点之，不亦差不多的？
      我这人家的被子、垫被、枕头，除外套几年甚至十几年才换，棉胎翻弹，被芯都是保留的，上至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用过的，下到我的孙辈们现在使用着的， 都尽可能好着的。

      怀念在心，有许多窝心爽快的事情，包括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的故旧朋友，也包括我的孙辈们的儿童游戏。
      1957年的冬天，我们家住房的邻近木屋突然失火，烈火冲天，在一片慌乱中，我的母亲大喊我的父亲：“快！把被子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