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讨那张纸的人
| 发布日期:2010年02月18日 来源:春秋农事 原创作者:拾穗居士 点击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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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下过年这几天,出街走走看看,最热闹的,就数昨天。
昨天是正月初三。一上午,乡政府门口照例会搭了个戏台子的。到了中午,戏班的锣鼓一传到家家户户的饭桌上,我们老屋的板凳就只剩下我屁股下的一张了。
也难怪,这山坳坳里,一年也就盼着这么个机会。那些粉墨登台的未必重要,重要的是一年到头在外的年轻人,好不容易可以把常年留守的老呀小呀的带着去找乐。
我曾是见过那场景。两三千人把条乡府前街拥拥挤挤得跟城里下班时的塞车似的。三五里八九里会走能挪有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台上不光演大戏,还唱呀跳呀时下最流行的通俗歌曲,也有肚脐眼露的上头罩子兜二奶的抖呀抖的女子,还有脑袋瓜倒地打转转不晕的小伙子。台上的戏演多长,台下的人就聚多久。正经看演出的人不多,乘机会会亲友,说说话,买卖点什么的,约会另时干什么的,才主要。所以,图的就是这份缘呢。
跟往年一样,我口袋里揣了个数码相机,到处抓拍点什么,留着往后说不定哪个时候写博时用得着。
我到那,离开演还有半个来钟头,只见得到街这头。踮起脚来压根儿望不到街那头。连戏台在哪,也没见着。光是四面八方的大喇叭就吵得我心闹。
我回转过身来,正要走,见有个老头子伸手向发宣传单的人要,还说什么,而那戴眼镜的老半天给谁偏就不给他。到我抢快拍到他们时,伸手要那张纸的人手还伸着。
我弄不明白,干嘛那家伙跟这老头子别扭?那五颜六色的低廉纸上到底印的是什么?
实在看不过眼,我上前去,那家伙马上给了我三张,还砌出一堆的笑纹折子,大声道:“啊!我是乡政府的,发宣传单呢!您是……”
“我老家就在头岔子。”我的声音不大,不知道他听见听不见。
我将拿到的三张传单,扫了一眼,随手都给了那还伸着手讨要这纸张的人。
“谢谢!”那人向我笑着,点了点头,慢慢地收了手,慢慢地看了起来。
大喇叭喀嚓嚓地乱了几声,忽然哑了。
我听到那人嘟嘟囔囔的念声:“让人民生活得更加幸福更有尊严……坚持三个代表……搞好八荣八耻……抓紧计划生育……贯彻惠农政策……”
“老官!”放传单戴眼镜的嗓门洪亮:“过了年,是新的开始,你往后别没事找事地跑到政府来闹事啊!我这可是跟你最后再说一遍啊,要是再闹,齐所可以随时把你抓起来的!”
那个叫老官的人背向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没见他有啥反应。
“嘿!我说的,你都听见了嘛……”喀嚓嚓地乱了几声大喇叭恢复了吵闹。
那人走了,去到人群里,埋没了进去。
我颇为好奇地,凑近眼镜框边的耳朵:“他是谁?”
眼镜把我拉着走到一家小店角,这里噪声小得多了:“他是谁?你问他呀?他姓官。你是……”
“哦,不好意思,我是头岔子村的,姓粟,在省政府工作。大过年的,你还搞宣传,辛苦啊!”
“哪能呢,你们领导才是日理万机呢,还亲自下来看看,不更辛苦!”
“哦,我退休好几年了。”
“退休了?啊,要是早几年我能认识您,那多好!”眼镜用手指头顶了顶鼻梁上的眼镜。
“那人咋的?”
“他呀?直梗村的。没啥。”
“那他要宣传单,你咋不给他一张?”我瞪大眼睛直逼那玻璃片。
眼镜有点感觉,才慢吞吞地忙不迭道:“咋?不给他一张?老官他,早在去年9月接到通知,叫他回了。”
“啥通知?”
“没啥。”眼镜要走。
我叉起一边的手在腰间,放低了声,相信他绝对听得清楚:“你要是不方便说,这样吧,你叫老卞来,就说我在头岔子等他。”
果然立马见效:“老卞?您?头岔子等他?啊,我们的卞书记?这事哪用得您找他。您老就多包涵,我是青年人,没见识的……”
“那你就直说吧!”我没告诉眼镜,老卞是我表表表外甥。
“我?直说?是这样的。这老官他,人蛮好的,一直在我们中心小学下面的湾门子分校教书,代了二十五年的课,接到取消代课老师通知,他先还好,去了县上面,找所有的领导跑着求,求得人家没有一个不烦的了,一个电话下来,叫我们乡政府管住,不得再上访,还说了,再这样纠缠,就是妨碍公务,不利于安定团结,破坏社会稳定,控制不好,闹出事来,严重干扰盛世太平的大好形势的话,拿我们乡一级政府的头是问。您老说,这不是难为我们吧!我们从县委门口把老官哄了回来,叫齐所来跟他谈了厉害关系……”
“‘齐所’?”
“齐所?哦,就是派出所的副所长,齐所……”
我打内心里尽可能理解眼前这个眼镜的日常角色。
“但是,老官他还是死活提出他不合理的要求。”
“他怎么闹来着?”
“他?闹?他是不吭一声,一张大白布,上面用毛笔写了字的,跪在我们政府的门口,还头朝里的呢!”
“那上头都写了什么?”
“他?写什么?他写……他叫什么姓名,今年54岁,从1974年就开始在小学代课,就因为中间1991年他受伤停了一年,而不符合转正条件,在2009年9月拿到600元补偿后被清退……”
“还有呢?”
“他要求转为正式教师……真是!这是政策嘛!政策又不是拉皮条,要拉多长就多长,要收短就短。您老领导说,是吧?何况,现在,他居然已经神经病起来了,爱疯蛮疯起来,……也好,神经有病就是好办了,……我不给他宣传单,就怕他又生出什么是非来……”
“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他姓官。”砌起的笑墙又加了一层。
“这我知道,所以我问的是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官有富。”
我心一热:“官有富?”
“您老认识他?”眼镜终于有了自然的样式。
我问:“你知道他为什么中间停了一年吗?”
“他说了,给修路的开山炸的,哦,还编了英雄事迹故事,说为了掩护学生。”
“你怎么知道他的英雄事迹是编的?”
“我哪知道,……我来这乡政府还不长时间。”
“哦,谢谢啊!我走啦!”
眼镜赶着挨在我后肩:“您老在卞书记面前,可千万别说今儿个这事啊!免得他要批评我无组织无纪律的……”
“不会的,你放心,我连你叫什么都不问呢。”
“那是,好的,您老慢走,走好,有时间一定来我们这,多多指导啊!祝您健康!长寿!阖家幸福!”
今天,我回到城里自家,终于找出1972年我替官有富,还有他的三个侄子和外甥女的一张合影。那年他十七岁,我回乡下时,教过的唯一的门生。
1991年,有篇采访官有富临危舍生忘死掩护学生的新闻,是刊登在省报上的。具体在哪天的报纸上,我明天去图书馆查。
一份因为我在外而中断二十多年的缘,势必因此而重新联结起来。
2010-02-17
年前构思的小说,今午后到夜晚终于写成短篇
(两张照片是以前搜集资料时从网络上下载的,特此声明并向照片上的人表示由衷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