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捕鱼(散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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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知青陈一诺

   发布日期:2009年11月19日    来源:春秋农事    原创作者:拾穗居士   点击数:    

 

 
提起那个家来家有名
家住那个绥德三十里铺村
四妹子爱着那个三哥哥呦
你是我的知心的人

(节选陕北民歌《三十里铺》并改编  演唱:张也 布衣乐队 )

      10月上旬,我听这人说的故事,是在绥德县的一次行旅途中。
      有个县干部,曾经在三十里铺村搞过农村调研,一听说我是从上海过去的,而且专门要找文化大革命时在那里插队,从此又留了下来的知识青年,以为我这老记者要见老乡,立马给我推荐了“上海知青陈一诺”。还特别叮嘱我:“他就在三十里铺相临的那个二十九里铺村,你是外来的,到了那,要是直呼‘陈一诺’的姓名,几乎没一个人晓得。但是,如果打听的是‘上海知青陈一诺’,那管保人人都能给指出他家的所在,说不定不用三分钟他就出现在面前。”
      “他是你们县里抓的先进典型?”
      “不是。现在谁也顾不上那会子的事,也没谁再当回事。更何况他已经在二十九里铺四十年了,胡茬都有些白了。”那干部掏出烟来,示意我要吗。
      “我不抽。”
      “关于他的基本情况,我向你先汇报一个大概……”他吸烟时,满嘴唇边都是口水。
      我打断了他的话:“啊,我还是自己先去找找看吧,回头有什么的话,再找你好了。”
      “也好,你们上海人都这样,精明又现实,应该能谈得来的。”跟我见过的一堆子干部一样,这人也应变得没个咯噔,在上级面前运用起笑容来,就跟我们福建沿海涨潮似的。
      去找陈一诺的路上,我老觉得这干部说的“你们上海人”不无贬意,有着一种全国共识般的语气。我无法描述那语气,但能够心领神会。其实,我不也因为陈一诺是上海人,而在出县委大院后有过犹豫吗。只是在独此一人,别无二至的情况下,我又不想白跑绥德,不想放弃这个地方人物风情主题的拍照,矛盾后我才抉择了,还是去看看这个人吧。
      望眼去,沟壑梁峁,交错纵横,在初秋的午后,不知怎么地难得有车辆驶过。但是,一有驶过的,那卷起的黄土得有十分钟才能不再疯舞。我不愿意搭车,徒步独行,随时能拍摄西北高原犹如汉子筋骨隆起的胸膛和凹凸的脊梁之地貌,还有流向黄河的那些水沟沟岸边,随微风轻杨枝条叶片儿的垂柳,琢磨着“绥德的汉子,米脂的婆姨”那情调,理解那首民歌唱的:“提起那个家来家有名,家住那个绥德三十里铺村。四妹子爱着那个三哥哥呦,你是我的知心的人……”
      不觉走到个三岔路口,怎么看也不像是县干部跟我说的。我不得不站在原地,期待有过路的人可以问。
      约莫过了二十来分钟,才有个踏三轮车的人影从我刚才来的道上近来。因为省道正在修建,这段路到处都是说大还不小的碎石块,那来人没法子,只好下来推着车走。
      他大约有六十四五的模样,头戴解放帽,身着什么单位旧的工装。自行车的车前编织带的篮子空着,有杠秤,车横杠上搭拉一条发了出黑黄的白毛巾,而后边拖车里搁着件歪曲变形了的旧铁架,还有二三个空的化肥袋。我猜想,他是个收废品的老乡。
      我赶忙上前问道。
      他应该老远也注意到我的。听我这一问,给了我一句:“可个哇。”
      我傻了眼,他这说的是土话吧:“您的意思是可以走?”
      “是,一个旦就到了。”他的声音充塞着当地老汉特有的磁实:“你害哈蓝么?”
      “可是眼前这开岔的,我应该往哪条道走啊?”
      “你瓷留子嘛!跟俄走就是了。”他已经拉着他的车走着。
      我紧步跟上,后边的那句我听懂了。
      在我帮他推车时,他常常因为车被卡在石头块里而嘟囔:“各泡!”
      终于到了一段平地,我告诉他,我一句也听不懂他起先说的。
      他回过头来,朝我一笑——啊,好好看的大西北汉子的笑脸啊,额上的、眼尾的、嘴旁的、眉宇间的皱纹,都在那浅显的古铜色的脸上发出神采,绥德的汉子原来是这样的出众!
      “‘俄’,就是你们说的‘我’,”他脸又朝前行的方向,说着土音很浓的话:“‘可个哇’,就是‘走哇’。‘一个旦’是‘一下子’的意思。‘你害哈蓝么’是说你‘又呆又傻’的样子。‘瓷留子’相当于你们说的‘干啥子’。”
      我心里想,这老乡说的顺序一个也没颠倒,赶情是有文化过的:“您过去不收废品吧?”
      他的声音传到我这后面:“俄在过小学的,教过书的。”
      “那后来?”
      “各泡!各就个劳劳了。松栏得很。”
      “我没能听懂。能用您刚才也说的普通话给说说吗?”我好奇,而且我极力要讨好他。
      果然,他改了话语:“哈,俄哪还能说普通话?说这样的官话,人们这会呲俄活撒的。‘活撒’就是‘嚣张’。”
      “现在,不就只有咱俩吗?我求您还来不及呢!哪会呲笑您的?”我这么说,完全是出于真心,因为刚才他那绥德汉子的一笑。
      他继续说:“‘松栏得很’就是‘很无奈’。‘各就个劳劳了’,意思是‘蹲角落落了’。”
      “那‘各泡’是什么?是不是‘我操’的意思?”我大起胆来。
      “不是,没那么粗,顶多跟‘混蛋’差不多。”上坡了,他有点吃力。
      我改到前面:“我来拉,您去推吧!”
      他也没客气:“蹭蹭!要不太阳合地了,还到不了家。”
      “您起先不是说一下子就到了吗?”
      “那是俄,不是你呀!”
      “哦!真不好意思的。”我舍不得这实地采风的机遇:“后来,怎么不教书了?”
      “恶萨!——‘恶萨’就是‘垃圾’。因为搞什么教师资格考试,俄有什么资格,初中二年级没念完的。恶萨,上不了岗,后来,找不到老师,俄又教了一年,个出子,又搞什么合并校,二十九里铺的合并去了三十里铺,学生木有了,老师谁尿你!”
      “您的孩子大了吧,有孙子了吧?”我想找个新的话题。
      “提留俄家的那婆姨,啥都不好,就一样好。给俄生了个男娃。栓整得很。哦,俄们这叫女人都叫‘婆姨’,你知道吧?”。
      “知道。人家不都说‘米脂的婆姨’最出色吗!”我觉得这话题最是我要的风土,谈得好一定出人情水彩。
      “俄的婆姨就是地地道道米脂的。我男娃的媳妇,也是地地道道米脂的。栓整得很。”可以感觉到这是十来分钟里,他最得意的。
      “‘栓整’是什么?”
      “就是漂亮,好看,顺眼啊!”我几乎能够想象他在后边眉飞色舞的样子。
      “您是媒人介绍的吧?”
      “不是。是俄的那口子找俄的,俄当时心里哪有她。”应该故事开始了,我这样感觉。
      我要因势利导:“那,总得看得上她才行吧?”
      “开头不怎么样,俄还小,没经过,哪有想呢!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她家搬到二十九里铺了,大伙在地头一起干活,她个小,但是她挣得的工分比最强的男劳力还多,我差她一大截,也不知怎么的,她就和俄好上了。”我怎么觉得说这段话时,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应该是在后面推得吃力了。
      “那你总得有个表态吧?”
      “有啊,我跟她说:‘我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她呢?”
      “这里的风俗得送订婚礼的,起码也得有块花布,有些口粮的。俄没有。”
      “那你也得想法子去借啊!”
      “那是1975年,俄在了七年的地方,俄还不知道,谁家不是补衣缺粮的。”
      “那她情愿,她家也不会答应吧?”我小心翼翼地挖掘故事细节。
      “她的父母兄弟都看上俄,喜欢俄,觉得俄厚实,不轻浮,不女气,不会算计,也没跟别人争先恐后。”他来车前,在另一边,我们一起拉车。
      我看了看他:“那财礼的事?”
      他目光朝前,手臂使着劲:“俄给了她和她家一个承诺。”
      “承诺?空口说白话的呀?”
      “是的,是口头的承诺。”他微笑起来,脸上的皱纹特别耐看。
      “是什么承诺呢?”
      “俄一辈子和她在一起。”
      “这不是许多恋人都会说的么?”
      “不,为了这,22岁的俄当年到公社革委会改了名字。”他的皱纹象春天刀耕火种过的,让我感受到新鲜的出奇。
      “你怎么改的?”
      “我本来叫陈永沪的,后来,我改成了陈一诺。”

                         2009-11-18 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