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前，偶尔还能遇见的表婶，总会抬起脸来仔细地看我。一准说：“都这么大啦，还记得你小的时候，我抱你，拿一个橄榄让你含着，哄你睡觉，我唱呀唱‘有够臒，有够乖’，你就睡着了，……啊，都是这么大的人了……你说人怎么不会老呢……”
      表婶那时候已是满头银发，尤其是老得腰弯成几乎九十度的那样子，挺让我看了心酸的。每在此时，我终是任她抚摩我的手心手背，有时会蹲下来，让她摸我的头脸。听我的母亲说过，表婶的命极的不好，出嫁不到一年，丈夫就病死了，连个孩子也没有，一直守着寡。
      已经好些好些年不曾记起表婶来。昨天因为反省自己的个性，觉得很有乖僻的一面，于是联想起“乖张”、“乖戾”、“乖谬”、“乖舛”、“乖巧”几个词，忽清晰这“乖”字的不怀好意，所组的词全是贬义——不顺、不和谐、谬误、言行别扭，性情叛逆等等。
      但是，在我们方言里，我几十年来，从来都以为“乖”的意思是顺、是听话、懂事，绝对的褒义。怎么会到现在才猛醒是的其反呢。
      表婶一定是不晓得“乖”的本意的，也一定是我先前以为的想当然。
          或许前人就像生怕娃儿不好养活，故意反语把小孩名叫“狗娃”、“铁蛋”、“芋傻”、“毛丫”一样，以“乖”来适得其反吧。
      又几十年过去了，断了联系，表婶肯定已经作古了。我姑且将以上的文字，作为对这么一位极温良恭俭让的女性之忆念。
      继续就“乖”写我的下文。
      以“乖”的本意而言，我真的是够不顺、不和谐、谬误、言行别扭，性情叛逆的。
      四十五六七八岁前，我绝对——是毫无前提的情况下，是从未有经验的情况下，就像狗天生绝对不吃青菜一样，不吃鱼，不吃包括西瓜、冬瓜、葫芦、丝瓜在内一切爬藤的瓜果， 不吃线面。以至时有招大人说“傻仔”、“怪脾”、“哪一沟路不通了”，甚至十一二岁曾经惹得我的父亲生过一次大气。这应该属于天生的不顺，算是家庭事，小事。
      后天的不顺，则是从高中时期开始，因为我严重偏科，三年的化学课，上课照样听讲，就是不懂；作业照样抄做，就是不对；考试照样发呆，以至最后彻底放弃，毕业成绩2分。 这也还不算大事，到了四十来岁以后，翻孩子的《化学》教科书，差不多没有不懂的——觉得少年时的发懵，只是时候误点的开窍。不但没影响到后来的工作，反而给了我“大器晚成”的口实和“只要孩子不学坏，不必太过在意考试成绩”这一理念的标榜。这应该还是小事。
      说到工作，应该说没有哪一项不是得新应手的，精力旺剩到上班时间有足够的空闲看书、剪报。挨领导批评，还声辩“总比几个人扎堆聊天的好”，引来一群扎堆的白着眼以我为聊天的内容。立说著书得让一些专门家为我之“说”究竟是“论说”，还是“通俗说”，说了又说，一说再说。再三说之后，才勉强和谐。二十余年过去，时至我已经忘记了他们，他们中当今还有人看见我，还来这么一句：“其实，我早就发现你很聪明，那时我就预料到你以后一定是超过我们的。”我心里想，我怎么也不可能是你们的“我们”——在我的眼里，“我们”的你们，“通俗说”是无“论”，论“说”是“俗气”。得！虽然关系到职称，关系到收入，对于我这个“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的人来说，这也是小事。
      再就是开大会，一律地自律地识相地坐在最后一排的最末位，眼看主席台，心想自己事，该鼓掌时觉得少我的声响不影响大局。任何集体活动一概不参加，退休后更是，连N次公费旅游也无一心动。让人们忘记我的存在，只要发退休金的会计一个月记起还看见我的姓名就好。那么，我不去单位、不见单位任何人，自己认定顶多没有参与共鸣，还未达到“不和谐”、“谬误”、“言行别扭”的程度。所以，都是小事。
      小事有足够的量变，于是质变得我真乖了。
      在家足不出户，当面无言，独居生活，一个月如白驹过隙。这就关乎性情了。叛逆吗？没呀！日有千言，世说新语，与儿孙同乐，和亲朋同说，网络的，电话的，千山万水就在对面。足矣。
      就拿今天的譬如，写表婶哄我睡，念叨的那两句，“有够乖”的“乖”会写，而还有个“有够”的字不会，电话找极是要好的朋友，再由她转而请教其父。毕竟老夫子学富五车，一秒钟即复：“‘月（肉）’字旁，右边‘只’字的繁体‘隻’。”
      查几种字典有“月（肉）”字旁，右边繁体“隻”上加“草（艹）”字头的——臒，念wò ，意思是“好肉”。兴许老夫子有的字典我没有，或者老夫子觉得我头草已拔。总之，我终于明白，表婶除了说我“有够乖”外，还赞美我小破孩时好肉一坨。
      现在呢？
      肉一大坨，装在大器里了，我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