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参加工作初,我就到福州实习。最企盼的就是,有那么一天能够独自生活。即使头一年,实习期,高中毕业生的月薪是18元,但足够个人生活的全部开支。食堂伙食费9元,带水电宿舍房费4元,零用2元,储蓄3元。
其实,离开南平已出三百里,只身在外,也就算是独自生活了。但我更想有单独的住处,而不是三人一室的。我甚至想在任何一个楼梯下隔出个三角空间,一张床,一小桌,一盏灯,即可。
这样的愿望一直到我下放去到大凤公社的龙湾大队,才得以真正意义的实现。因为,在此之前,从小到结婚,在家,我都与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共住一间12平米的宿舍。结婚了,二人共住对门的6平米另一间。文化大革命开始,集中学习,集中斗争,住的是几十人的统间。从来没有独自的空间。
龙湾大队给下放干部安排的是一座与农舍比邻的单门独户的旧屋。以户安排,各有一室。我无家眷,年纪也最轻,所以找到的是厨房侧楼上的杂物间。刚好容得下两凳上的五块板,四褪上的一个面,一线下的一个泡和一身上的一脑袋。熏过几十年的门,像木炭。阳光透过屋瓦间巴掌大小烟黄的玻璃照进,将个泥糊的壁和木地板涂抹成浑然的小灰窑。没有蜘蛛结的网。没有杂物。似乎是已经有人来打扫过的。
除了门的外面和地板,所有能够看到的内在,我都用已备有的整张的毛边纸来裱上。看过中国画糊裱的技艺在这里得到实习。地板用竹刷沾肥皂水狠狠地搓擦过。当一个泡的昏暗照明着这真正意义的斗室时,当一个面搁住我的几本破书时,当一身一脑袋摆放在五块板上时,那一时,我觉得独自开始了我的独自。是不是生活,会是怎么样的生活,姑且不想,实际上特别孤僻的个性终于有了所处。
龙湾的日子或许不到一年,或许一年多点,离开后去到凤池。
凤池,省下放干部的林家,插队改造的过家,连同十数名知识青年,还有市下放的卢同志,都同住在原是凤池最大地主的三进大瓦屋里。那是一大座有高高围墙的院落。
我也住了进去。先是住在最后进的小阁楼的右侧。相对的住着卢。卢是女同志,南平市当地的人,病殃殃的,常回城,听说这后进曾经上吊过大地主的闺女。尤其是她楼下的过家大儿子夜晚拉起二胡,那悲凉凄楚让卢极是害怕。故,卢多不在住。于是,这后进的阁楼上,就住了我。
房间长方形,足有十一二平米,宽敞得很。原有许多的蜘蛛结线,有一小扇对开的木窗,嵌在厚厚的土墙上。顶上有木天花板。在农村,这是非常难得的干净的好的完整的房子。我稍加清理,也就安身了。该劳动的去劳动,该不动的不动。每当《二泉映月》、《病中吟》在漆黑的时空飘渺时,我常会从房间里走出,在有木扶栏的廻廊上独立。孤僻得到孤僻的和声,是那样的惬意。
我不得不搬到二进的左厢房,与过家的二儿子同室。那是1971年,除夕前我回了趟家,看望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和我的孩子。大年初三,冒着纷飞的大雪去了凤池,打开房门一看——床铺的上天是空的,大雪刚好将那同样大小的天花板压了下来!
龙湾,凤池,一龙一凤,在二三十名同下去的人中,独我有此两地风水皆得的潜藏低吟。于今看来,比较那已逝者,比较那已卧床者,我在那里所遭所遇的不幸,呜呼过无数遍而没有哀哉,幸甚。
离开此地,我便去到白沙。美其名的“五七干校”实是劳改集中营。我睡过农家废弃房屋的锅台灶面,睡过工棚,睡过大统铺。
直到1973年头,我去了水北,看仓库了,才又有了一人一室。那是高四米的砖木结构房屋。面积是25平米的正方形。大大的窗户对着街面。隔壁就是办公室。仅有的一位共事的同志是有家眷的,住在另一幢大库房的隔壁。我的房间,两张大办公桌相背合并,两张单人床并排合并,两盏白炽灯光明合并,于其下,于其间,读书,抄书,习字,学画,作文,写诗,几乎为所欲为。若不是单层的建筑物,那便是不折不扣的“躲进小楼成一统”了。
1975年9月写《时近中秋梦游月宫寄故人》,末句“他日相知如问我,青松引路到龙潭。”此中“龙潭”,乃其时读李贽《龙潭集》,含将来效仿其于万历十六年初离开维摩庵,孤身入麻城龙潭芝佛院,与僧同住,日以读书为事之意。
岂知,半年后,我竟然由水北停南平,举家搬迁到福州。立栖身之地,仓山左下正是名曰“龙潭角”的地方,而房屋的紧右侧,居然真有一树高三丈许的松,可惜已枯。这孤独的山房,全是木结构。在一山之上,一坡之下。山之顶坡之上是一大座的洋房,据说是二战前日本的领事馆。这木山房原是花房。后经岁月改变,木山房也曾被休整居过人家。只是听说,那左侧二三百面积的菜地,1949年到1950年曾经枪毙过人的,便从此成了鬼弃。
我是一下子就喜欢得很这地方的。面对一江流水不腐,背靠数十邻居有缘,又是孤僻的所以。买来新瓦,翻了屋盖;握起铲子,清除积土,如此这般了三天,终于有了我名下的家。两室,一室住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和我的孩子,一室住我。各有22平米。我的一侧因有过道,通往另搭起的小厨房,所以略小些。小厨房的外边,还有三五席的空地。我的家人完全不知关于他人何以不住此屋的原因。即使知道了,我想,有我在,他们也无心于怕的。我有一友,欲赠我一图章,问刻什么字。我说“枯松山房”吧。
枯松山房一住六年,其间有山雨滑坡之害,泥浆入室;有台风灭顶之灾,粉壁倒地,皆一塌糊涂!但,每每想到前无此居之宽大,之独有,之合家,一切无不坦然。
六年后,枯松山房拆了,连同那一片邻居们的菜地,一并要拿来盖宿舍楼。
这一拆,我家就被安置到坡后的另一新整新搭新盖的单层单砖的瓦屋去。四居间,房间里含过道,各12平米。自己后来搭了间厨房。山房还是山房,房间多了,小了,又似乎可以安定了。有别于群落,还是孤独的。仍然符合我孤僻的个性。这房屋因为枯松已在拆迁时推倒去了,也就没了可以附庸的雅号。
即便没有自来水,得到山顶洋房去挑,即便没有厕所,我的老小得用马桶便盆,但能居家,比老杜的《茅屋为秋所破歌》,又是幸甚。
直到1984年春节前,“省委常委、宣传部长和市委书记”在我们“单位领导的陪同下看望”我,大笑:“这个建筑有意思啊!”二头打诨:“薄壳结构嘛!”我们领导说:“马上解决。”
1984年底新楼房竣工,我们单位用了一套单元房与这新楼房的兄弟单位交换了一套单元房。这样,我们单位的领导圆满底完成了上级的关怀。我从此有了自己的单元。三室一厨一卫一过道,48平米。这屋被我号称为“书田”。即使1985年我调离了这个单位,“书田”也还日见炊烟。唯有1985年3月,有那么三日断了炊烟,燃起的是我的母亲灵前的香火。
1993年春,我搬离了曾经有日本领事馆的爱国路5号,定居到了现在的单位的工改单元房。我的父亲安定在这里,一室静养,到离去,整十年。
从枯松山房到书田,前后一十七年。
从我最初企盼楼梯下的所在,到龙湾凤池的卧藏,到潭水千尺的潜在,到黎明的昏黄,斗室也好,山房也可,单元也罢,前后四十又二年。
想我的父亲,我的母亲一生因为我而居无定,最后定而寿终正寝;想我子孙因住房不足而夜夜必须席地,日日起身皆正直前行,悲乎?欣矣。
世道万变不离其宗,国是家事也。
2007-09-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