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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的冈田

北海宾馆。      早餐。      冈田先生问我：“剑达先生，你知道天都峰有个地方，可以挂锁的吗？”      我：“知道，我八五年来的时候，爬天都峰鲫鱼背的时候，我见过。鲫鱼背两旁护栏的粗铁链条上，挂了许多游客的锁。”      “为什么要挂锁呢？”      “为表示爱情。一对男女，他们把锁锁在链条上，然后把钥匙扔到悬崖峭壁下面去。这样，锁永远打不开，象征俩的关系永远不变。”      “这是中国的文化，还是黄山的文化？”      “十年前是黄山的一种民俗，一种人文景观，这些年来，我在别的风景区也看到过。”      “剑达先生，它来源古代吗？”      “我不知道。”      冈田先生：“我听说就是1980年以后才有的事。一对男女朋友想出来的，解下自己旅行包上的锁，挂在铁索上的。”      我很惊奇：“冈田先生从旅游书上看到的？”      “起身吧！这两天都是剑达先生引导我，今天我来引导剑达先生。去登山吧！”      冈田先生穿了雨衣，拄着前两天在山脚下买的罗汉竹拐杖，走在我的前面。      水气飘拂，雾霭重重，我们沿着深灰色石板块铺就的山道，拾级而上。      十几分钟后，我们来到一个峰上壑下的巨石平台处。      冈田先生很老道地领我来到一小张桌子前。      “冈田先生怎么知道这里有卖锁的？”我有点惊奇。      冈田先生笑了笑：“剑达先生买一把锁吧！”           “冈田太太没来呀！”      “是我要和剑达先生锁在一起。”      “不是吧！这是男女的爱情锁啊！”我既有提醒他，也是在纠正他对这事的错误理解。      “剑达先生还是先买一把锁吧！”      “哦。”锁有十几种“冈田先生看中哪一种？”      冈田先生果断地拿起一把锁把最长的、铜锁中锁身最大的。      我问卖锁人：“多少钱？”      卖锁人：“二十五元。”      我告诉冈田先生这个价格。      冈田先生用特别别扭的汉语，直接对卖锁人说：“十五。”      卖锁人没有再说，笑了笑：“好的。”      我付完款，拿着附有三把钥匙的铜锁，转身赶上两步：“冈田先生怎么知道十五元可以买到啊？”      “昨天中午，剑达先生午休时，我自己随便走，来过这里。一位导游给一支日本旅行队讲解，我在旁边听到的，所以我知道黄山锁的故事。后来，我看过中国人的一男一女买了这种。我才知道‘二十五’是中国语‘爱死我’的意思，‘十五’是‘是我’的意思。‘死’，不好。”      “是谐音，不是‘意思’。”我纠正冈田先生。因为前几天他交代过我，凡是有理解不正确的，都必须及时告诉他。他认为，也许因为某一个词的理解不对，会引起文化的歧异。那天的话，我似乎觉得，冈田先生是对过去五年来，我与他，或他与我不断的磕磕碰碰的重要原因的一种觉悟，      冈田先生：“对不起！是谐音啊！”      我们来到石平台边。护栏的粗铁链条上，挂着些游客的锁。      冈田先生：“剑达先生，我想，我们不是夫妇，但是可以是象夫妇一样的，是最信赖的家族关系。剑达先生现在理解我的意思了吗？”      “理解了。谢谢冈田先生。”      “那锁上吧！”冈田先生将装锁的纸盒握在手心，将自己的照相机交给旁边的一位游客，请那位游客为我们拍照。      照拍好后，冈田先生从手心中的装锁纸盒里面倒出一串钥匙：“三把哦。这样吧，一把钥匙是我，一把是我家内的，一把是剑达先生的。我们就这样串在一起。剑达先生和我一起来扔吧！”      冈田先生将那钥匙串交给我，我准备扔时，冈田先生将他的手心包住我的手背，他：“来！一、二、三！”      钥匙在我们的面前的空间迅速地划过一道小弧线，落进嶙峋石峰与奇松林了。      冈田先生将装锁纸盒丢进废物桶：“其实，世界的文化是可以理解了，文化可以通过学习。世界的文化就可以一样的。”      冈田先生到过世界十几个国家，是企业家。但是，这话就象政治家说的。      这是1995年4月29日的事。冈田先生六十七岁。

4月底，冈田先生借日本全国休假的“黄金周”飞来福州。      工作之余，冈田先生还是象所有的外国人来中国那样，对中国的美食要求尽可能的不重复品尝。      有一天因为下大雨，晚餐就请餐馆外卖送菜饭到冈田先生的公寓。      饭后，冈田先生看到电视报道一则有关京剧的新闻，便问我：“剑达先生，哪天我们去看京剧吧！”      我不得不如实告诉冈田先生：“过去，福建有过京剧团的，也许因为不景气，这些年好象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那就请剑达先生查一下吧！拜托啦！”      次日中午，喝咖啡时间，我回冈田先生的话：“电话本和有关联京剧团的，我都查了。京剧团是没有了，只有福建省实验闽剧团偶尔有演出。下一次的演出要到五月二十日。”      “是这样啊！”冈田先生：“我是五月五日要回东京的呀……剑达先生，可以不可以提前啊……当然，就象剑达先生说的，这是不可能的……那，可以不可以专门去订一场呢……哦，剑达先生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我是听不懂福州方言的，是啊……但是，我想会看人物的表情吧……剑达先生，请无论如何联系闽剧团吧！拜托啦！”      经过我三次前往省实验闽剧团联系，团长终于同意在剧团的小剧场安排一个专场，剧目是《双花烛》。      我回来后，将团长说的“是专门为这位日本朋友一个人演出一场，所以是专场。价格就是小剧场全部门票的总数”，原话告诉了冈田先生。      冈田先生：“只有我一个人看吗……为一个人演出，演员艺术家有激情吗……能不能打开门，让喜欢看戏的人都来，大家一起看呢……如果是我一个人看，那我会是古代的皇帝了……剑达先生，请无论如何联系闽剧团吧！拜托啦！”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六点，我领着冈田先生到演出地点。闽剧表演艺术家的团长亲自陪同冈田先生，从演员的化妆，到介绍《双花烛》的剧情故事，七点半开始的演出，十点四十的登台谢幕，全程。      只有在临演出前，冈田先生让我转告团长，有了剧情的介绍，所以可以放心地自己来品尝闽剧文化了。      冈田先生常常抬头看看舞台旁边的放映出的中文字幕。      我知道，冈田先生能够识许多汉字，意思的相左，在欣赏歌舞剧式样的艺术时，则无伤大雅。我也就仅仅在冈田先生问的时候，才翻译一句什么。      回到公寓后，我问冈田先生：“好看吗？”      “很美。”      “看懂了吗？”      “没看懂。”      “没看懂，怎么能说好看呢？”      “我在欣赏中国的历史，”冈田先生：“历史不一定是战争。历史用戏剧来表现，就是文化历史。”      他突然问：“今天是正式演出吗？”      我只好如实说：“是彩排。”      “本来就不是专门为我一个人演出的吧？”      我又只好如实说：“我是在中场休息时，才知道他们还告诉我，说另外还对一位台湾客人说是他的专场。”      “是这样的啊！我是因为上台祝贺演出成功的，除我一个外，还有另外一位先生，象是客人。我才有这样的疑问的。”      “是的，我以为冈田先生不会知道的。”      “我看不懂戏，但是我看得懂商人。商人文化的戏。”       唉，冈田先生！      这是1999年5月3日的事。冈田先生七十一岁。

当年在黄山机场的候机室，我曾经亲眼见、亲耳听冈田先生用日本语朗读一幅大大壁挂上面的汉字行书。我现在不记得那是哪位古人的诗，但冈田先生的识汉字的能力令我惊叹良久。      冈田先生说：“中国的文化是我们日本文化的一大源。象我这样年纪的日本人，都能认识许多汉字的。”      1999年10月间，冈田先生邀请医学博士藤田先生来福州旅游。藤田先生的夫人和女儿也来了。      21日中午，在百年老店的聚春园为藤田家人饯行时，冈田先生取出预先备好的木盒精装乌龙茶，请客人打开。      藤田先生大喜，不仅茶是极品，也喜欢冈田先生赠送他们夫妇的中国格律诗。      冈田先生直白：“藤田先生，请念念吧！”      藤田先生用日语流利地读了一遍。      冈田先生直白：“藤田先生，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藤田先生：“大概的意思我能够感觉，但是我不能确实。我注意到诗句有我的姓，还有是关系我的家内的，是赞美的。”      冈田先生直白：“哦！是这样的啊——那就请剑达先生来解释吧，剑达先生是专门家，诗是剑达先生创作的啊！”      在他们的高兴中，我说了诗意。他们兴奋地合影留念。      2007年，冈田顺雄先生已经七十九周岁了。      2002年，他退休前是日中交流株式会社的董事长。      因为我在会社的任职，所以和冈田先生有十五年的至交。      工作时的冈田先生，极其严肃，极其认真，极其细致，极其权威。      业余生活中，则让我感受到他对中国文化的态度。      当然，如果连同我在日本时，看到的冈田家家居布置，看到的冈田太太的古流松派插花艺术世界展的照片，那就更能了解冈田家人的文化修身。      这样的修身，使冈田先生成了文化的冈田。                                   2007-0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