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很小的自然村。住着杨、庄、朱三姓人家。朱姓、庄姓根系都没发起来,杨姓人丁甚旺,所以先祖的“杨庄村”往后就成了“杨村”。
我的祖厝就在路口,坐南朝北,面向道路。
祖厝是传统的南方农村瓦屋,木结构。墙壁,内用竹编,外敷黄泥,再抹一层薄薄的白石灰。
前大厅陈设一长条几案。高,过一米五。因横在大厅正面板璧前,俗语“横头桌”。桌的左侧端立着一大瓷瓶,右侧稳坐着一石镜方屏。借“瓶”、“ 镜”,得住宅的“平静”。瓷瓶中插有一鸡毛掸,意同拂尘,喻“福成”。桌的中间主位,前边一列香烛鲜果,后边是受供奉的本姓先祖灵位牌。
前大厅的两侧是主厢房。
大厅板璧的两侧是通往后屋的左右两道门。
后厅堆放杂物。两侧是厢房。厝后有厨房。
整座厝夯了一色的黄土地。
这厝是我的祖父元璧公的家产。
元璧公生有两男两女。我的伯父榕,昵称依黁。我的父亲樑,昵称三黁。我的大姑,嫁义序黄姓人家,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称谓她“义序姑”。 我的小姑,名银仙,嫁林浦林姓人家,我称谓她“依姑”或“林浦姑”。
元璧公曾将其次子,即我的父亲过继给我的叔公。所以,我的父亲还有一个妹妹,嫁叶下郑姓人家,我称谓她“叶下姑”。
与我同族的,还有二伯父,昵称二黁;还有叔父桤,荒年卖到福清;还有嫁到后坂某姓人家的“后坂姑”,她是叔父桤的亲姐。
“黁(nun)”,是“香气”的书面文字。旧时,非一般人家所用。
我的祖父元璧公传说是清末的秀才,无据可查。在世时当过私塾先生,那是实在的。
在这大厅,一定是举行过我伯父的婚礼、我父亲的婚礼。
我的伯母是哪的人氏,我不知。
我父亲娶的是邻乡郭宅的东边村大户人家的大闺女。
伯父母在这厝里生下了我的大堂哥豪。
我的父母在这厝里生下了我的姐姐珍。
因此,祖厝有过三代同堂的日子。
我的祖父元璧公卒于1931年或1933年。享年肯定不到五十。我的父亲时年二十二岁。
论排行,我的祖是“元”字辈,父是“奇” 字辈,我这一辈则为“文”。女子本不排行,但我这一辈的女子都另以“君”名之。
祖父去世后,祖厝左、右两厢就分别居住着我的伯父和我的父亲两兄弟的家室,同锅同灶,孝敬着我的祖母。
1941年倭寇入侵,福州第一次沦陷后,我的伯父和我的父亲的家室,才匆匆逃到闽北山区南平。我的祖母当然是同时前往的。
伯父在南平,租胜利街天河坊的一间大房住。在延福门码头经营一爿水果店。
父亲则租胜利街偏后段的两间小房住。经由我祖父元璧公的妹夫,即我父亲的姑丈,也就是我的姑翁郑某介绍,进入到南平县邮电局当做事。郑姑翁时任福建省邮电管理局主管。
我是1946年生于南平。
我第一次到杨村,头一回进祖厝,大约四岁时,1950年。
我很清楚记得,那是夏天,伯父和我父亲两家所有的人乘轮船从南平下行。船头有一口朱漆的大棺材。我的祖母安息在里面。船到福州苍霞洲码头时,大雨滂沱,两三艘轮船的船头挤到一处,拥得水波拍打船头,船上下起伏。我的父亲背着我,走过跳板下的船。有人为我们打伞。到处是人们的叫喊声。
我不记得祖母的大棺材后来是怎么样回到家园的,我记得很清楚,它安放在祖厝前厅的正中央。
祖母生前留给我的印象只有一次,她叫我姐姐到楼下拿洋火。那坐姿的端庄,那容貌的慈祥,那语气的和蔼,六十年过去,还是历历在目。
祖母常年是住在我们家。因为我们家有两间居室。只是后来,她不行了,伯父母和我的父母才将她老人家搬到天河坊去,度过弥留的日子。因为天河坊有很大的一个厅,办起丧事好活动些。
祖母西去之日,恰恰是我父亲四十二岁生日,农历四月十八。所以,我姐姐还记得:中午,父亲还没来得及吃母亲端上的寿面,伯父那边就派了人来,说祖母“快了”。
我的祖母享年七十多,在当时实属古稀的好命的有福之人。所以,她的棺材是大红的,棺盖头高高大大上翘。
那以后,我肯定是有许多次随同我的父母亲回去过祖厝。但我完全没有在那里居住和生活的一点印象。
我自己回去杨村,应该是1965年下半年。因为那时我刚从南平普安堂仓库到福州来学习。
六十年代,三叉街以南是很郊区的地方,白湖亭相当远。杨村只有附近的农人才知道。
在三星五点的杨村群落,我的祖厝前后左右依然是谁都不挨边。孤零零的站在石垒土夯的、半人高的地基上。乌瓦苔青,白柱枯黄,门板脱落,百平方米,一座孤独。
那厝空余十几年。
解放后,由我的父亲提出,大伯父赞许,共同出资,派豪哥去福清将桤叔赎回杨村。叔桤挈妇将雏从福清回来时,不但住进了归他老四的厢房,还把空闲的老大、老三的两厢都用了。
我回去时,厝里有同族的桤叔,有婶,有他们的五个子女,即我的堂弟堂妹:昌银、大妹、小妹、嫩妹、细弟。也许没有人有文化,也许桤叔当年被卖,也许他已不在意,所以,他的男孩没有按祖先的排行用“文”字。
桤叔以农业种植维持生计。桤叔是党员,好象还是支书。婶比一般妇女高大壮实许多,是干农活的好手。一家人勤俭自然而然。
因为不够住,他们在祖厝正面的两厢房前,砖砌土填各加盖了一小间。
厝的后院原有的空地,从后厢房延伸,也各加盖了四五个小间。平房,瓦盖,木结构。屋主是同族的二伯父。二伯父有一女四子,即比我姐姐还年长的的族姐兰、族兄弟通、达、远、遥。
文化大革命中我与族兄通、达有见面,与族弟远、遥有一二次书信往来。
他们的祖母,我叫四婆的,那些年还健在。见到我,一句一句的都是往事。可惜,如果我当时能够留心,就不至于现今缺乏了历史。
那年,我有在祖厝住了几个晚上。是和堂弟昌银同铺。他小我七八岁,那时还没结婚。第一个夜晚,关了电灯,他告诉我:在加盖这房间时,就在我们床铺下的土层下,挖出过一个小小瓷花瓶。我问,是不是谁做的迷信呀?他也说不上,只说是扔了。
我在一个白天,曾经延着竹梯,爬到我父亲住过的后厢房的阁楼上去。那上面全是厚厚的灰尘。有几个昙昙罐罐,还有两个破谷筐,里面有好些本线装书。可惜,如果我当时能够留心,就不至于现今缺乏了史实。起码,可以翻开我的祖父翻过的书页,让祖父的体温传递给我。
再回杨村,那已经是上个世纪末。桤叔最小的儿子,我的堂弟细弟结婚,发了喜帖。那喜帖的帖文“兹订某年某月某日为侄孙某与某小姐举行婚礼”,帖主落款是我父亲的大名。足见本族崇上典宗数祖的传统,还在桤叔心灵深处的。细弟学建筑的,好象是三十出了头才结婚的。我的父亲那年已九十高龄,不便远行,就我一人回去了。
杨村的建筑物鳞次栉比,一座座之间的缝隙差不多只可行人。
桤叔盖的楼房页在其中。
祖厝虽已破败,却坚强站立在那里。包容着桤叔许多的杂物,还有一辆我堂弟昌银的人力三轮车。
六七十年代,我伯父的长子,我的堂哥豪曾经和我商量,是不是回去,将祖厝收回。我的意思是,算了,还是让桤叔住吧,反正你已经安家在南平,又不准备回老家生活,而我是肯定不会回去住的。后来,堂哥豪自己去和桤叔商量,在祖厝边的空地打个地基。那知,桤叔说那地是他家的。这下可把豪哥惹火了,向桤叔讨要祖厝。桤叔说,你拿厝的契书来!于是,大吵,豪哥数落了许多他如何无数次资助桤叔的事情。那期间,豪哥几次找我,说无论如何乘我父亲在世,得把祖厝说个明白。
我父亲始终没去说。
后来,豪哥在南平去了世。南平派人回杨村报了丧。桤叔没去,叫了他的儿子昌银去应了场面。
这个世纪初,桤叔和昌银差不多都是在春节来给我父亲拜一次年。
后来,我父亲也去了世。我没向杨村的任何亲戚发白帖报丧。何必!桤叔也八十几高龄,嗓门还是那样明亮,身子骨还是那样硬朗,手劲还是那样有把握,就是了,就是了!
本来,在杨村,我们就没发,现今,好歹还有桤叔他老人家,还有昌银、细弟,香火不旺无所谓,后继有人才重要。
祖厝不再。
祖先的灵位牌,我是立在我的住房小厅的。前边陈列着香烛和果品。
祖厝不再。
门前祖祖辈辈的水稻田、荸荠田没有了。屋后的甘蔗地没有了。
我还在。
祖先怎么没种下一棵树?
如果有树,那根系应该是很发达的呀!
2007-01-24
※ 关于“黁”这个字,承蒙民俗学家方炳桂老先生指教。
◎ 关于祖母去世的日子,由我姐姐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