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峰坊 16 号是南平邮电局宿舍。顺梅峰山势,自上往下,共有三座。每座双层,配一平房厨房。全是木构造,房的外表用长条木板自上而下,叠成翎羽状,漆了蓝灰色的油漆。每层的通道在中间,东西两排房间,每排 10 间。朝东的一排,每间 12 平方米,朝西的一排,每间 6 平方米。除单身汉住一间外,有家属的无论人口多少,都是东西各一间。大间寝室,小间吃饭。通道贯通的两头,各有一楼梯着地。 住房的背后是厨房,每间四户,一色连锅连灶。灶口旁各家有一个土炉子,用来蒸饭或烧水。 南平邮电局是当年最有经济实力的国有单位。最早盖起三层办公和营业的红砖大楼,有自己的医务室。员工宿舍的建设,不知道是不是南平第一家。 1956 年,我家从胜利街搬到这里,到1973年夏天搬走,头尾历时二十年。 家在这里的前八年,我因为在武汉上学,只有三次回家过暑寒假;中间两年我参加工作,结婚生子,与父母争吵;后十年与胞兄相认,下放农村,婚姻崩溃;曾经有过出走的念头,曾经有过自杀的念头,……国破哀家在,城春苦难深,感时人无泪,恨别鬼惊心! 至今,梅峰坊16号值得我忆念的是左邻右舍。 在我们我们家搬进去之前,已经安下的有七户:陈永昌哥家,林基先生家,老潘伯家,单身汉,老何叔家,老吴叔家、洪保三伯家。在我们之后陆续搬来的,我现在还能记得的,有三户:林元凯家,山东人家和樟湖板人家。 永昌哥家先是住在楼下的。后来他结婚了,搬到楼上,是我家的左邻。永昌哥的年纪和我姐姐的相仿, 1956年,我10岁,我姐姐大我十五岁,那他差不多是二十四五六岁吧。那年代,年龄十八结婚可以,二十正常,二十二大了,二十四算老,二十五六是很老了。永昌哥的工作是电报房报务员,当年是很了不得的职业,他人长得象电影演员,浓眉大眼,我见过他穿白色的咔叽布裤,笔挺笔挺的裤线,潇洒自不必说,特别精神。现在想起来,他那么大年纪才结婚,那一定是很有思想的人。1964年,我看过他订阅《世界地理》杂志,还有《唐诗一百首》、《宋词一百首》。 永昌哥后来结婚了。是在1960年结婚的?三十出头?妻子林诗英,在马坑桥的什么单位当会计。好象他们的婚姻,我母亲做了重要的帮忙。 永昌哥,连江县人,早年丧父,不知是否还有位姐姐。母子在南平是相依为命的。他的母亲,是梅峰坊16号口碑一致的好婆婆。那时的婆婆约莫五十岁。小学生的我,常常端碗饭,夹点菜,就跑到婆婆家去吃,永昌哥常常上中班,不回家吃晚饭的。所以,我去了给婆婆凑热闹。 虽然只有母子俩,婆婆却总是一排厨房开伙的十八户人家中,最早生起灶火的。婆婆生好火,借着大铁锅的水开始温热的当儿,用竹刷或竹丝把个木锅盖刷洗得干干净净。天天如此,婆婆的木锅盖白得蹭亮。永昌哥穿的衣裤,都是经由婆婆熨过的。连江靠海,南平在山。婆婆家吃鱼多,肉少。大凡到了有了小孙孙,才常见婆婆炖起肉泥。长孙陈绿原,和我外甥同年生,1962的。孙女陈绿漪。他俩我是见过的。后来是不是还有了三孙女?是文化大革命中生的?不再“绿”,是什么“红”了?我没见过。 婆婆矮小,头发梳理得分毫不差,一丝不苟。她是半缠过脚的,我小时候看过她洗脚,比真正的小脚大些,比正常的脚又有明显的畸形。婆婆极少上街。通常是托同厨房的另三家主妇上街时捎带,或者是等挑担卖菜卖柴的上门。也因为婆婆基本不出门,所以,楼上人家出门时,将自家的钥匙交给婆婆保管。婆婆也不过是把钥匙放进她的针线箩子里,上面随手压块碎布什么的。 其实,永昌哥的住房先是都在楼下,后来大的房间搬了上来,小的房间还在下面。所以,楼上先前他家大房间对面的小房间,也就是我家吃饭间的隔壁,还住过一家。 那一家,夫妇都只要二十出头,樟湖板籍。男的是线路员?投递员?叫什么“俤”?妻子没有工作,梳两条短辫。我觉得男的稍矮,女的显高。夫妻很是和睦。与我们邻居很是好。他们什么时候搬走的?是有了个孩子以后吧? 我家另一侧的隔壁,长期没有人住,但是是有主的。 再过一家,是山东籍的人家。夫妻也只有二十来岁。丈夫是电信外线工。有两男一女小孩。最大的不过三岁。孩子常常你哭罢我哭。丈夫有癫痫,一生病就口吐白沫。也许是因为他她的话语邻居中没有几个人能够听懂,也许因为她与同一厨房的保三姆姆都是心直口快的好人,什么都不肯马虎的妇人,所以“山东婆”和保三姆的争吵,是梅峰坊 16 号安静中时常的交响。 保三伯,是南平邮电局什么办公室的,姓洪,戴深度近视眼镜,个高。住楼下倒数第一套。他和保三姆生有三个男孩。我记得其中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书读得很好。。保三姆也许常常有情绪的失控,所以,几乎与梅峰坊16号第一座住户的家庭主妇们一对一吵过架。我说“几乎”,是因为的确有一主妇是保三姆不敢、不能与之吵架、吵得起架的。这就是永昌婆婆。“不敢”,婆婆是唯一能替她说些好的;“不能”,婆婆和她都是连江人。 楼下倒数第二套,住过一户人家。有个哥哥,我上小学时,那哥哥准备考大学。有一次,我的父亲看我学习不努力,给我提到那哥哥:“人家那有多用功,连蹲坑拉屎也抱着书看。”我认为那是很容易的事,我可以做得到。父亲说:“你能做到就好。”哥哥当年考进复旦大学。 楼下两家的楼上相对的两户,都是邮电局报房的报务员家室。 楼上倒数第一套住的是林元凯,我称为“元凯先生”,她的太太姓什么?名“圣韵”(福州语音),我叫她“圣韵姨姨“,是什么单位的会计。照理,他们该当相应称我的父母为“姐夫”、“姐姐”;照常,他们可以相随邻居谓我的父母为“先生”、“姆姆”,但是,他们却称我的父母“表叔”、“表婶”。我不明白其中的关系,似乎是沾亲带故的。他们都才二十几岁。有一双儿女,女大男小,相差一两岁。比我小许多。他们家有一个竹书架,小。这是我所知的梅峰坊16号第一座住户唯一的书架。 楼上倒数第一套住的是林基先生家。林基先生三十几岁,圆脸,白净。太太姓赵,我称她林姆姆。他们曾经有三个孩子,女、男、女。大的是林慈,最小的是林纯。比我小七到十岁。林姆姆是读过中学的,有文化的人。1958年以后,还在街道居民委员会做过工作。 在梅峰坊16号,第一座楼上前两套住过的都不是福建人。 第二套住的是老潘伯,五十开外的人,胖,黑,咳嗽,好象很早就退休了。老潘姆和老潘伯都吸烟。老潘伯吸水烟,老潘姆吸卷烟。他们有一个男孩。我隐约听说过什么,这孩子的身世来历、年纪与我似乎相同。 老潘伯的楼下是老吴叔的家。老吴叔是邮电局的外线线务员。是梅峰坊16号第一座唯一的一户地地道道的南平人。老吴姆特别喜欢我,笑起来特别好看。他们的女儿吴水英曾经和我同在胜利小学上学,后来好象什么事被迫辍了学。吴水英有个弟弟。 楼上第一套,曾经住过一位二十几岁的单身汉。每天清晨我起床开门,看见他在楼道口的下水漏斗前刷牙洗脸。我吃早饭时,他一定站在楼道口对着梅峰高声歌唱。直到我上学去,我走下斜坡路了,他的 “二呀么二郎山”“在那遥远的地方”才刚刚是“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啦……” 在梅峰坊16号第一座,能够以那样的歌唱作为音乐欣赏的人一定只有我一个,而且当年人们说过什么,我已经全然不记,惟有他的歌迄今还听得清楚…… 在不知何为音乐之美的主妇里,林姆姆和我的母亲一同上街买菜、商量家事,交往甚多。 永昌婆婆、我的母亲、林姆姆和老何姆是同一厨房。哪家什么油盐酱醋,哪家什么柴草木炭,没有什么不知道的。你家没的,我这拿;我这缺的,你那补。水火与共,日月包容。男人们能见面笑笑,女人们不说三道四,小孩们不懂事但从来不惹事。 老何姆三十几岁。老何伯实际年纪比我父母小许多,是邮电局的外线线务员。他们有三个等差是1的男孩子。应该是为了节俭,三个孩子一直是剃光头,所以他们是梅峰坊16号第一座的三个争先恐后挑水的“和尚”:“和尚“、”和尚弟“、”和尚崽“。 永昌婆婆、我的母亲、林姆姆和老何姆,四个主妇领衔四家二三十口人,将近二十年的,没有一次红脸。想想,这是什么文化的女性!这是怎样素质的女性!这是何等平常的女性! 1973年,我家搬走时,家家户户送了行。 唉!到这个世纪,哪还有这等亲人! 林基先生的儿子死于白血病。1956? 1957 ?我知道的。 林基先生文化大革命中调到福建最北的光泽县,一个凌晨,跌倒在工作单位的地面上,再也没有起来。1973?1974?我从邵武赶着去帮助料理后事,是当年能够抽身离开所在地‘为他送行的梅峰坊16号的唯一男人。 林姆姆现今也有八十八九了吧? 老潘伯、老潘姆和洪保三伯、保三姆如果健在,已过百。 永昌婆婆带小孙孙在梅峰坡上坡处,见一拖拉机冲来,矮小的身体保住了幼嫩的宝贝,成为了一生好人没有好报的我知。哪年? 永昌哥,诗英嫂,你们都好吗? 林元凯先生不在世许多许多年了,因为肝癌。“圣韵姨姨”应是七十多的人了。 山东大哥大嫂,你们回家乡了吗?南平给你们留下的是快乐还是麻烦?山东大哥,您身体好吗? 蹲坑拉屎也抱着书看的哥哥,从我父亲说过你的那天到今天,我几十年如一日,那般如此。你是我永远的榜样。 老吴叔、老吴婶,我一听南平话,就想起你们,知道这才是我的乡音。 樟湖板的哥哥、嫂嫂,我曾经在 1973 年? 1974 年?去过樟湖板。下船上岸,一看那一级一级宽大的石阶,那遮天碧地的大树,我就想到你们,也才理解你们和睦和很好的由来。 老何伯,老何姆,你们应该早已是子孙满堂的幸福人家了。 我的父母,都安息了。 单身汉的大哥哥,您在“二呀么二郎山”吗?还是“在那遥远的地方”?我告诉您——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啦……”
2007-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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