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别人是怎样认识自然的，我最初对自然的认识是来自我的母亲对我不失时机的呵斥：
      “还不回家！还在玩！天都转盲了！”
      “眼睛闭上！快困觉！天都乌暗了！”
      “雷公响了！快抿来！”
      “日头那么烫，你还在日头下玩，乜晒焦啦！”
      “手莫拿去比月！等下耳仔给月割咯！”
      “莫跳啊！跳了地腰会塌哈！”
      以现当代文明和知识人的视听觉来评议，显然这些话连弱智的水平都达不到，全然文盲的的恐吓手段。然而，我却正是在这样的教导中，一点点地明白了“天色”——在看不见时，人人都应该回家；在完全黑了的时候，人人都应该睡觉；一点点地明白了“自然界的神力”——打雷有危险，小孩子应该躲起来，而且对日月必要敬畏，乃至今天大家明白之后才说的“人与自然的和谐”——大地和人一样，也有不堪蹂躏的时候。
      如此等等的许许多多，我已忘记了许多，但因此依然最要感恩我的母亲，以其齐平原始人水平的智力，给了一个现当代的儿子毕生聪明的启蒙，使我有所知，使我得教化。
      因为有我的母亲对我教育，所以我的父亲每天去上班，每天回家，每天讲“山上有座庙”的故事，反而只回答了我的一个问题：“地震吗？地震是地牛转肩。”
      正是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清楚地意识到本身的无知，才在我刚五岁的时候就把我送进学堂，“莫管读怎样，有读都是好。”即使我不得不留级一年，也谅解道：“本来就比别人细两岁嘛！”
      上学受正规教育，在《语文》、《算术》课本内容带出的包括自然知识之后，小学五年级开始，增加了《自然》和《地理》。
      《自然》课教的观察“空气”、“雨是怎么来的”讲解、“结冰”和“沸点”的温差、“摩擦产生静电”的试验四个内容，我印象深刻极了。我们各自拿出一方擦鼻涕的手绢，四个角各系一条细线，细线和一块不大的石头子儿结束在一起，做成“降落伞”，当“伞”从高处往下落时，“能鼓起伞张开的就是”，而手舞足蹈“看见”空气存在的。我们也还迫不及待拿起钢笔，把杆子使劲往头发上摩擦，再拿它去吸起纸屑，惊喜“真的有电啊！”
      就连九斤黄、北京鸭，也都是那时候《自然》课本里讲的。
      《地理》课本有一彩色插图页，铜矿石、铁矿石、有烟煤矿石、无烟煤矿石、动物化石、植物化石，两块两块并排。到现在，五十七年过去，它们仍然在我的心底里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当然，《地理》讲经纬线，讲南北极寒带温带亚热带热带，讲山河湖海洲川平原峡谷，讲高天和大地，讲北极熊和南极企鹅……
      那是何等平常和扎实的学问时代！
      感激我和我们因为有过那个时代和那些良师，才有了我们如煤之投身革命的熔炉；如矿石之提炼，哪怕被倒进社会的废渣车上，也还被利用做铺路，那可是从社会主义通往共产主义的康庄大道啊；即使无数次地乘机，也每每因为“在紧急情况下，座位的上方会自动脱落面罩”的安全须知，而被提示“空气”的活力；何况生灵涂炭被宰割时，想到鸡鸭作为牺牲品的意义；还有，会因为“熊”而联系到俄国，因为帝企鹅而唏嘘世界上它们，还有丹顶鹤，才是一对夫妻终生，而不是鸳鸯，也不是相濡以沫的坑鱼……
      这一切都是自然的存在，自然的自然，又是通过人为的教育认识的自然。
      在人为教育里，最伟大的莫过于“与天斗，其乐无穷”和“人定胜天”。
      汶川地牛的大转肩，让几十年的政党政治教化已经代代开花结果的意识，在自然威力的面前震到崩溃。
      “莫跳啊！跳了地腰会塌哈！”让我记起文化大革命的一个行动、一个名号——“上蹿下跳”、“跳梁小丑”。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这首最早的汉字诗歌相与“还不回家！还在玩！天都转盲了！”，以及“眼睛闭上！快困觉！天都乌暗了！”其实理同。
      “雷公响了！快抿来！”“日头那么烫，你还在日头下玩，乜晒焦啦！”“手莫拿去比月！等下耳仔给月割咯！”那话语，说的是人啊，毕竟只是人！
      自然总归，而且终归是自然。
      认识自然，包括认识人类，从我做起？

                                                        2013-0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