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美第奇宫，大门外墙根下分立的与真人差不多等高的雕像，看一眼连想都不用想，亚当夏娃的是。那有态无神呆滞，裸体的，似即将被逐出伊甸园前被罚站的两个。我直觉：值得人类反思和痛悔的，远不是叹息见状他们的无臂，而是我不一定就非包括在内的后世之人，用青铜打造的无花果叶片为之遮羞。

我之所以这样在心里说，是那一瞬间忽然想起三十年前，我们家还住仓前山上的那里，步程不用五分钟的前径，即可到达圣约翰堂，一座英国圣公会在大清国咸丰十年，公元历1860年建的基督教教堂。有一天突来想法去看做礼拜的。散会时，我走在最后，竟然获赠一本软精装的《新旧约全书》。在好奇心的支使下，那接下去的每晚睡前必读数页，权当看故事，约莫一个半月，读完《旧约》。

现在，年纪大了，还有记忆。《创世纪》的美妙和人类的原罪之始，印象深刻极了。也因为读过，所以那天迎头又见大卫，没惊讶，何况此番出游之前，就已经看到早先游客帖子写的：美第奇宫里的大卫是无价之宝，是真品，原作；而门外的大卫是复制品。

我对复制品兴趣很低。即便复制品如导游解说的“几乎完全是按比例缩小的，有的甚至就跟原件一模一样”，我也都务实要真。何况它只有原件一半的大小，气势可想而知完全无法企及原件。传闻，某名人，还是晚我们一届的高中校友，大概把个自己归到“学人”之后说了：“士人、学人、诗人的特点是真，文人是伪。士人有真风骨，学人有真学问，诗人有真性情。文人呢？只有花腔，没有学养；只有欲望，没有理想；只有风向，没有信仰。所以，他们也‘只有姿态，没有立场’。尽管那姿态，往往会秀得‘绚丽多彩’，能够‘颠倒众生’，甚至‘惊世骇俗’。”我颇为欣赏此见识，不管是点到大陆文化人的太阳穴，还是戳到G点，在我联想这看复制的大卫当儿，包括喜欢看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精典雕像，直盯住或扫视他们白的或黑的赤裸裸，穿衣的褶皱，乳房、肌肉、性具、臀部，只要原件。

荷尔蒙蓬勃的很的年青时，曾在书店或图书馆的阅览室躲在角落翻过美术刊物，里面偶尔有世界著名的雕像。我曾生有两个疑惑：第一，为什么西方的雕塑竟敢是裸体的？第二，为什么我看到这些，没有一点性方面的反应，是不是我有病？

那时候，还不晓得“雕是把多余的去掉，塑是把没有和不够的补上；雕塑是两种都用”；“荷尔蒙”，则从当初懵懵懂懂到现在消失殆尽，都还就三个字，知道跟性有关而已。

年青事多，常疑，也常不怎么当回事。

后来，读到《西方美学史》，第一个问题有答案：与古希腊崇尚人体健美自然的民风起始，赤身裸体的男人参加奥林匹克运动竞赛，获胜者可以被雕刻成石像，收入庙堂和博物馆有关。第二个问题是很偶然看到一篇——现在我忘了在哪里看的，作者是谁——写道：美术（艺术）作品的裸体，是不会诱发正常人的性欲的，而淫秽的色情则相反。我顿时得到了正解。

见的杂了，像《大卫》的大卫是犹太人，为什么他却没有施行犹太教的割礼，阳具还是包皮的，这样的问题；像《大卫》的大卫的阳具为什么那么小，他的睾丸是太大还是太小，这样的问题，从前纸质的几乎没读者见过，现在在网络上一搜索，什么都有。

我还是来写记点关于《圣经》里故事大卫的。我记得他的一生有太多的幸和不幸。

年少尚不够格参战的大卫，眼见巨人哥利亚将军率菲利士人入侵以色列，以色列人节节败退之时，他向扫罗王请战得允，仅凭一身布衣率众迎战。用土布制作“投石器”，乘甩出的石头击到哥利亚掩面倒地的瞬间，冲上前去，拔出利刃割下了他的头。以色列人终于战胜了菲利士人。民众们对英雄大卫的狂热，甚至传唱“扫罗杀敌千千，大卫杀敌万万。”令扫罗王暗生疑忌，遂有直接杀大卫，或设陷“汝杀一百菲利士人，方可娶吾女米甲公主为汝爱妻”，皆被大卫超常胜出。大卫在危机四伏时，扫罗王之子约拿单甚至因向父王辩解大卫而差点被处死，所幸在妻子米甲的帮助下逃出，从此开始了漫长的流亡生涯，扫罗王最终蒙羞自杀，大卫成了统一的以色列联合王国的第二任国王，时间是公元前10世纪，从此开启的大卫王时期，定都耶路撒冷，耶路撒冷成为犹太教的中心。

《圣经》记载了大卫被扫罗王憎恶驱赶，和挚友约拿单生离死别，因淫乱而失去包括他最爱的押沙龙等四个儿子，虽在以色列王位四十年零六个月，却备受后世争议，其中两条：大卫的妻子米甲终身不曾生育；其子所罗门却是他与拔示巴通奸所生，继承了他的王位，

最让我惊叹的是，《圣经》记载了：耶稣是大卫的后裔。

西方博物馆、美术馆，有一个共同的维护高品位传承的原则，这就是：保证馆内都是真品、原件。

《大卫》的原件在乌菲齐美术学院展藏。距美第奇宫不远。

与门口外《大卫》不同的另一个大卫原件在美第奇宫中，同是米开朗基罗的作品，宫中的这件叫《胜利者》。只不过《大卫》体现是他准备参战之前，而《胜利者》是战胜哥利亚之后，一条腿压在敌将身上，还没割下了他的头之前。《胜利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大卫都更像是小偷。

在全世界美术界一致赞誉《大卫》的人体匀称到任何部位“增一厘就太多，少一分则显少”的“完美”声里，记录下我的所说：我不喜欢它，不喜欢四肢的松懈与目光仇视的警觉。

我这样明说我的所见，比《圣经》里记录大卫更多之劣，之恶，要温和的多。

《圣经》里有这么一件事：大卫成王时，在迎接安放圣物《十诫》石版 “约柜”的载歌载舞的人群里，手舞足蹈的样子，他的妻子米甲过后对他说：“以色列王今日在臣仆和婢女面前，如同一个轻贱之人无耻露体了呢！这是多大的荣耀啊！”大卫答说：“神让我废了汝父乃至汝全家，立我为以色列的王，此证：在神面前，我虽轻贱，但在人面前，我却尊贵。”

事实是，做以色列国的王，很难享受到唯我独尊顶天立地的“人主”感觉，

同为神的圣人，比较只能指挥民众血肉之躯的国王，更有凌驾其上引领百姓精神走向的“先知”——神在人间的忠实代理人；国王不过是神管理世俗人民的工具。工具若是锋利有效，则可以长期使用；工具若是生锈无用，则必被弃如蔽屣。

正是同样的原则，也是神拣选出来治理民众的扫罗王，因了他易于激动的气质而逐渐悖离了必要听命于先知撒母耳的训诫，背离了当走的道路，使得撒母耳奉神之命，转向民间另去寻找新的国王。

大卫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选中的。他的父亲是摩西时期古犹太人犹大支派族长拿顺的后裔，他是父亲的第八个儿子，生于公元前1035年到前961年的伯利恒，已经是扫罗王时期了。希伯来语叫他“דָּוִד‎ ”；“大卫”是从英语“David”翻译的汉语。

因为大卫得意忘形，受到米甲的说法，米甲从此被冷落终身。我记得很清楚，《圣经》里特别有写：“扫罗王的女儿米甲，到死都没有生养儿女。”

大卫的第二个妻是亚比该，第三个拔示巴，长期通奸以后的妻，生了所罗门。

这会不会是长期支使我不喜欢这两个“大卫”的潜意识？

连带那天、那地、那来自世界各国的游客人群里，身旁七八个老女却相互大声笑着，说着中国普通话的：“来！快帮我拍一张‘小鲜肉’！”“我也要！”“这可是世界第一美男啊！”那些，都不影响我记起《圣经》里，大卫悼念阵亡的约拿单的诗令我感动。

大卫的《弓歌》诗曰：“吾兄约拿单啦！吾为汝悲伤。吾甚喜悦汝，汝向吾发的爱情奇妙非常，超过妇人之爱情。”

创《大卫》于公元的1501至1504年，二十六到二十九岁，《大卫》的模特儿是佩里尼，“他为米开朗基罗工作两年后，他们的恋情就蓬勃发展了起来，一直维持了十几年之久。米开朗基罗对佩里尼很着迷，一旦佩里尼下班回家离开工作室后，米开朗基罗就会觉得失魂落魄，饱受寂寞与孤独的煎熬。他用诗歌和绘画来表达对佩里尼的痛苦和爱。”

1525至1530年造《胜利者》，已年过半百，模特儿是卡瓦列里，贵族，“卡瓦列里风度翩翩，有着英俊无比的外貌和出类拔萃的聪明头脑。这令米开朗基罗几乎疯狂，画出了他一生中最好的几幅素描。而卡瓦列里也没有辜负米开朗基罗的感情，虽然他拒绝了后者那种特殊的情感，但却成为后者忠诚的赞赏者和知己，在米开朗基罗弥留之际，是卡瓦列里一直在陪伴着他。他们之间的情感被一直传颂着。”

终身未婚却有一个情人，寡妇维多利亚 • 科隆娜。“他称她为‘女人中的男人’，他们有共同的文学爱好，经常在一起讨论艺术和宗教，还互相写诗送给对方。维多利亚的爽朗和热情也扫除了他过度情绪化的倾向。维多利亚死后，米开朗基罗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责怪自己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没有吻她的脸和手。”

我在美第奇宫内外，这样思考：看见的两个“大卫”，虽是《圣经》里一人在一场杀敌之战的始末，会不会是米开朗基罗 •博那罗蒂自己一生对“人”——“一个男人”、一个“自己”的感觉和认识？

2020-0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