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土语里没有“末”音字,同义字是“尾”,例如“末日”说成“尾日”;“始末”语作“头尾”;“末了”讲成“尾了”。随着外地语的介入,一些汉字的掺和,福州土语里没有的,譬如“幺妹”、“毛弟”这两个词,一种继续保留本土语法所说的“嫩妹”、“细弟”,另一种则出现“弟末”、“弟弟末”。可惜,后一种的“末”,被长期误以“母”或“姆”字。其误在于“母”和“姆”的福州话音都近乎本字,仅是音调高低的微差,与“末”字音相去甚远。
方言研究者稍事探索民俗,便能发现有许多本义被谬误的,而意想不到的发现一旦有所获得,应当横生妙趣。
在不期然中认识一个人,了解到其人生的曲直,或许也会这样。再倘若由知其一人身世而知其家世,知其家事而观相社会,对于于民间,看民俗,对民事,解民情的老年人来说,很有可能木黄牛一,女少走取!
有此感想,是在听弟弟末说他小时候的事之后。
之前,听依龙提过“还有一只分给别处”,我没在意。
依龙是我奶娘的儿。
奶娘在合作社之前,每日挑青菜到街市上卖。阿大那时年轻,还可以应付着种点菜地。合作社成立,天使驼背病骨瘦身子的阿大被拒,娘归到副食品店,卖的摊位上多了豆腐。我从幼年看到七十年代上半叶离开南平。
到2007-01-28 http://www.cqns1946.com/contents/6/2007.html ,凭借《春秋农事》一篇“娘亲”,找到依龙,他的第一句话就跟他当年还是机砖厂工人的产品一样,方正板实:“阿大和依娘都没了,你还找来做什么咯!我真恨汝!”
直到坐下,追溯阿大没了在的何年,他所托报父丧事者的何人,我推导出那年我身在的何处,与此人姻亲关系的已了,之后,才再从听他开口叫我:“大依哥”。
这中间断了三十七年!
三十七年后的近十年来,我都记住清明节给阿大和依娘扫墓的事,头前两次我还能登那么高的山,上了去,跪了拜,祭了祀,以后弟妹们都恐怕我心脏病和高血压万一,就接了我的托付,由着他们届时的念念有词,代我告慰二老。
上个月中旬,阿斌发来一张照片,说“大舅,这是小舅的孙子办满月酒那天,两个舅的合影。”我忽地记起依龙提过的那“还有一只分给别处”。
问明阿斌:“你小舅的尊姓大名?”
获悉。
想了想。
文字吩咐:你联系一下小舅,说大舅今年七十四了,以后再爬那么高的山,很难,能不能今年清明,兄弟姐妹一齐,给阿大和依娘扫回墓。大舅会安排好,住宾馆。再就是,晚上在南平的都一起吃饭。扫墓的具体日子,你问一下舅,然后你再告诉小舅,听听他怎么说。我跟舅再调整。
当晚得到的回话是“没事!机会很难得哦!一定上去!他们什么时候去福州了,我也要回来,再做事!可以!”
这样,4日上午扫墓。中午饭能来的都来,再聚一桌,然后分别。因为3日晚餐在南平的亲戚大小已有碰杯,所以,此行因祖恩功德的圆圆,由亲情欢喜的满满,大家都好生庆幸。
言及弟妹,我从幼及老七拼八凑的知道是:阿大郭公功余和依娘林氏最初生了个男孩,没活成,再生个女孩,也夭折了,恰逢我生,所以我有了奶吃;我没吃奶后,1946年他们生了女孩宝宝,1950生了依虎,1952依龙,1954宝妹,1957弟弟末。
弟弟末生肖属鸡,按说在属虎、属龙之后的应取名“凤”,但迄今只有“弟弟末”的叫法。
依龙回忆:“分出弟弟末那一年,伊虚岁才三岁,那时候,我跟宝宝都懂事了。听说第二日有人会来抱伊,我跟宝宝就一夜不睡觉,死死地守住门口。哪晓得,细仔到天快光的时候,咯,清醒来——完咯!什么时候睡着了,什么时候被抱走了,都不白……阿大跟依娘是讲,不分出去,会饿死的……那一主,拿了一袋的番薯,……那时候,番薯多少难得啊!弟弟末分去很远的乡下。阿大和依娘跟那主养的人,一开始就有约‘一年笃带来看一次’。那主男的确实有来过,可是只带弟弟末来一次,弟弟末差不多六岁咯……”
很难看到依龙有笑:“依虎十六岁,病死的,……哪里会想到依虎会病死呢!……要是会晓得依虎会死,那阿大和依娘就不会将弟弟末分出去……”
我最后一次到紫纸坊,大概是在七十年代的初,依龙不在家,依娘坐板床沿,宝宝偎着点娘,宝妹在草席上自己玩。
要离开时,在楼道尽头的窗户里,问阿大“我是不是汝囝?”
阿大摇头。
“那汝告诉我,我是谁哪主的!”
阿大扭头看西下的夕阳。
依虎拉住我的衣角:“大依哥!汝不要走!”
印象里,宝宝、依虎、依龙,三个完完全全是阿大的样子,面瘦、大眼睛,双眼皮;个小。
看相片上的弟弟末,跟十年前我实际见到的宝妹一个样,那整的就是依娘的再现:圆脸,笑眯眯的,壮实。
依龙告诉我:“今年,三月十五,弟弟末伊孙办满月酒,叫各人都去了。我这边我和水英去。宝宝因为阿华和阿碧在上班有回来吃饭,走不开,没去;宝妹也有班要上,派了阿斌夫妻去;……伊厝也盖起咯,小是小,地才68平方,起了五层的。……伊啊?自家生二女二男,最小的一个捡的,原先想留着当童养媳的,但是呢,两只囝大了,男跟女都不同意,就也随他们,跟自家生的一样。我问伊要这么多干什么?!伊讲‘多子多福’!……细的那只囝,还没结婚,理发的;大的?在福州,做工吧!弟弟末?伊,杀猪,卖肉。日子?还可以……弟弟末嘛,都有来厝里,依虎死,阿大七六年过,依娘九几年走,伊都来送。”
我看照片,听依龙说。宝宝和宝妹补充。
我一直很执意要见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同乳之弟,但内心再也没有我找见亲生父母,见到哥姐的情怀——平静到自己现在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很绝情?!
归因?或许应着那古话说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宝妹、我、飞龙,先后都只相差一个小时到的南平。
先找了宾馆歇下。黄昏,飞龙接到弟弟末。
“你刚来嚯!哈哈!”弟弟末说普通话,满脸笑容。
我拍他的肩:“知道叫我什么吗?”
“知道!怎么不知道!大依哥!”
我把事先准备的红包递过去:“因为你叫了我,所以,这头一声的见面礼,你接着——”。
“好!当然咯!这是肯定的咯!”他的笑,让我再见奶娘。
“听说你骑摩托车来的?”
“是哦!只要开一个半小时!很快!”
“你会说福州话吗?”
“不会!听会听一点!我们那里说的话,跟福州话不一样!”
晚聚的那会,我手机无意中拍到弟弟末不笑的侧面。
回到宾馆,洗漱完毕,上各自床。
我提话头:“弟弟末几岁找到家的?”
于是,弟弟末的往事,他很响亮的话语,在不很暗的夜里,由着过往街行车灯连串起来——
我老早嚯,就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
我给的第一家,很坏,很会打我,我天天都被打!是亲生的,哪里会那样打啊!因为怕我跑走,拿绳子绑起来,用柴火棍子,还有扁担打哦!很厉害的啊!
后来,那人家不要我了,把我退回来!
依娘去求人家,讲哦,就当作救一条命,给这个小孩子一口饭吃!
后来,就到了现在的这家。
这家男的也很会打我!嚯!他一打我,我就跑!有一次哦,我跑到山里面躲起来,晚上了,天黑了,那时我还是小鬼,什么都不怕!就是不要挨打就可以哈!第二天,那家的女人找到我了。我饿得个半死哦!嚯!后来,还好,我那个母亲很好,她很爱我嚯,她会保护我!
我没得书念哦!他们说,读书了,认识字了,就会跑,白养了!我就开始跟着大人干活!放牛啊,种田啊,挑粪啊,砍柴啊,什么都干哦!
我八岁那年,就自己找回家哦!嚯!我记得很清楚哦!那天,我跑呀跑,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到过南平啊,那里有个塔。我去爬小火车!那时候,有运木头的小火车,我就爬上去!人家问我去哪里呀!我说我去找我自己的家!我是被送给这里的!我看到我旁边有个男人在吃馒头,就跟他说:“你分给我一点吃,可以不可以”,他就分给我吃。我吃了。嚯!哪晓得,那死火车出轨了,翻掉了!那些大人都下车去推,搞不过来哦!后来,我们就只能够走路咯!走呀走,走呀走,那个大人哦,问我家在哪里,什么路,我说我不懂得哦!他说,那你说,你家什么样子。我就告诉他,我家在一个坡坡上面,房子是木头的,很多很多人家一起的,两层的,还是嚯,那房子在路的下面嚯!不是跟路平的嚯!还有,那路的旁边有两根电线杆嚯!这个人就带我在南平找呀找,找呀找,找呀找!终于嚯!被我找到了,我说“就是这里!”那个人就叫跟房子里的人说了我是怎么来的,有个妇女说“这小鬼很像卖菜依婶!”就叫我坐在门口等。那么人说他要走了,写了个纸给我,说他叫老蔡,土堡公社的,是个什么干部,还有他的家在土堡那里,叫我有事可以去找他。后来,依娘第一个回来,看到我,一下子就抱着我大哭,问我怎么回来的,后来阿大也回来,也哭,哥哥和姐姐全部的人都有哭!就是我没有哭!嚯!嚯!后来,我那边的父亲和母亲还是找来了,阿大和依娘就把全部吃的东西,还有什么哥哥的衣服全部给了他们,要他们不要再打我。我没办法,又跟着他们回去咯!那以后,他们没有打我了。
我回来以后,一直记得住老蔡。那年,我把捡废品卖了积的钱,买了头鸭子,自己走路走了去,也有坐小火车,小火车不要钱的,就找到了老蔡的家,我把鸭子给了她老婆。老蔡说“这小鬼,自己都这么可怜,你怎么敢拿他的鸭子。把钱给小鬼哦!”后来,我每一年都有去老蔡家看他。他?前两年死了咯!老蔡啊,是个好人啊!
我?我那边的母亲没有了,走了。我父亲还在,九十几岁咯。我跟他说“我不会怪你嚯!怪你的话,也不会现在这样孝你嚯!你不要怕!我说了的,你就是我的爸爸,我跟你姓,我的儿子孙子都是跟你姓,你不要怕嚯!他?现在很会笑哦!人嚯,什么人都会变的嚯!”
我?弟弟末,什么苦都吃过了,也没什么。
怎么样卖猪?两个人合伙。下午一起去找猪。半夜杀。杀好,对半开,一个人卖一半。自己卖自己的。差不多卖到中午,就卖光了。回家,洗澡,睡个觉。再去赶猪。
一天?半头猪差不多会赚两百块,有。还可以。
我现在最想的就是:大哥嚯,你什么时候,你方便的时候嚯,想弟弟末的时候嚯,就到弟弟末家来看看嚯,爱住几天就住几天嚯!大哥这么大年纪了嚯,还这么想要弟弟末嚯!弟弟末以后会很想大依哥嚯!
2018-0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