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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我们家去祭扫祖墓，定好在 4 月的头日。

提前清明三天，且在 7 点 18 就出发，到陵园正门也才 9 点 08 分的，所以较往年必遭赶庙会般摩肩接踵那闹热，显然清爽太多。

我们 10 点的 39 分礼毕。

轻松地开始按原来路回返。

藉此人少，顺便看看沿路的一些墓碑。

初读碑文，始自高中《语文》的《五人墓碑记》。浏览和兴趣则是以后，随年龄的增加，对人世心态、家宗关系、文笔书法、金石刻工等等的知识志好。

天堂陵园的墓碑是统一的，格式、彰表、字体不得自由。所以默许独特的，只能非墓碑的边角部位添加石兽、石花瓶、石烛台之类。我们家则在墓室花岗石盖板上，用万能胶加装了四个玻璃垫，再卧上一块正方形的玻璃墙砖，作为献花之用。

下至第 49 排，见有一盖板，上贴了一片刻有细小文字的祭文，驻足，我读出声来给家人听：“妈妈，您在天堂好吗？您在蓝天白云里注视着我们，……”

家人有判断说：“这是个女孩子写的……”

也有说：“这样的句子，应该是‘ 90 ’后的，才会这样写……”

正转身移步时，再下一层有位妇人用普通话对我说：“麻烦你一下，可以不可以帮我看看，我这上面写的什么！”

当然，我很乐意：“就来！”

那妇人祭祀的墓在第 47 排右段的中位。

妇人约莫 60 岁，个子、面相、衣着都很一般，干干净净的，正派，话音也不像福州女人普遍的大嗓门，而是轻轻地：“因为我不认识字，你认识，谢谢你帮我一下！”

我边看边说：“这碑，最上面刻的‘福’、‘州’，表明葬在地下的是福州籍贯的。”

妇人：“是。我也是福州的。”

“那我们用福州话讲……然后，中间两个人的姓名，男的姓‘×’，名‘××’……”

“是我公公。”

“女的姓‘×’，名‘××’。”

“是我婆婆。”

“汝公公左边，‘长子××’……”

“是我伯，我丈夫的依哥。”

“‘次子××’。”

“是我丈夫。”

“哦。那汝婆婆右边的，这个是‘×××’。”

“伊是我姆。”

“再过来，这个是‘×××’。”

“哦，是伊……”

我：“这台墓一共要葬六位，现在这样看，姓名上了金的，是汝公公、婆婆和汝丈夫，三个……”

“是，已经没了。”

“其余三人的还是红漆。”

妇人：“是，我伯、我姆，还有伊，还在。”

“哦。”

妇人：“我别的字不认识，只会认我自家的名字。因为发现，哎呀——这上面没我的名……”

我：“这块碑没有刻载谁立的。如果有载，汝就可以去问问什么原因。”

“我跟我丈夫是半路夫妻……”妇人面有难色：“说了，也不惊汝笑话。伊这女的，是我丈夫原先的，可是伊俩没结婚，有生了个女儿，以后伊这女的又跟别人结婚了。我、我这个丈夫，实际都是半路夫妻，但是是有办结婚证。正式的。这公公、婆婆都认我是伊厝里第二媳妇。所以，我才感觉，现在时这样看，我这伯这样做，是不着的——认伊，不认我……”

我只好这样安慰道：“看汝这墓前的祭品，排列的如此整齐，只有古老套传统的人才会做到。汝的尽孝和忠心，伊各人一定会感应到，会保佑汝的。”

“谢谢！谢谢！”妇人似自语：“唉！我是来祭我丈夫的，却没想是这样！”然后，面容略露难色，无助而问我：“我怎么办啊？是来，还是不来？我年年都来的……”

那碑是 2012 年立的。

我折中而道：“也难为了汝个女界！事已即此，公婆没了，丈夫亦没了，这墓又是长子购置，就旧社会的道理来讲，这大伯认这女的在汝之前，与汝丈夫算是结发夫妻。还有，这大伯或许也因为这样，认为汝也是汝前夫的结发，所有为汝作了想。”

“哦……这样……那，我以后还要不要来扫这墓呢？”

“这就完全凭汝自己的心咯！死的人不再在；活着的人，心善，来或者不再来，扫不扫墓，都只为安心罢了。其实，活人的心地，本身就是墓地……如果不再来，汝可以在自己觉得得当的地方，为汝丈夫立个灵牌，即可不到这里咯。”

妇人再三再四道谢。

我到山下，家人先在车上等了。

写记昨日此偶遇，直觉妇人“半路夫妻”给了我两个提示：

先一个是，祥林嫂为什么要给庙里捐门槛。

二一个是，《红楼梦 · 好了歌》中：“君死又随人去了”。

若就妇人说的那碑文，我可推导出其家事前后、人物关系、夫妻感情、生死现场；甚至，可以一篇小说。

2017-0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