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到1976年，梅峰坊16号邮电局宿舍第一座所有各户的马桶，都由倒桶嫂清理。
      我们家因此得助于倒桶嫂，前后长达二十一年。
      实际上，我们搬回福州之后，倒桶嫂也还继续劳作在那里。
      哪年哪月没再有倒桶嫂，没再有她是因为房屋改建有了私厕，还是倒桶嫂身体、年纪的原因，这我就不知道了。
      没有谁会再提起倒桶嫂来。一则，使用过倒桶嫂劳作的人还剩有谁；二则，毕竟当年每月给过工钱一元五角的；三则，倒桶嫂也早已作古。
      搬家后，我的母亲曾经有过一次说及。话是因为见我为之倒桶:“这么晦的事，让汝去做，实在是我手提不起，没力。要是福州找不到倒桶嫂，这事以后汝爹半夜去做吧！”听得我难受了好几天。
      我为老人家倒桶，直到我的母亲过世，我们又搬了一次家，住房有了抽水马桶，我的父亲容易方便为止。
      而我忆得旧日故人里，倒桶嫂是其一。
      想写倒桶嫂，已经有一年多了，却没想好写什么。
      不知其姓，不知其名，只知她是南平当地人，应该就住梅峰坊一带。
      那里本是菜农的居所。马桶里的粪便倒到粪担，粪担挑去倒进粪车，粪车拉走卖给菜农。
      一位妇人，与我的母亲年纪相仿，一身从无丁点污秽的蓝衫蓝裤，大脚布鞋，低头时发髻愈让我感到古老，只是沉默，只懂卑微。
      在她洗刷马桶时，我见过那双裸露的手，手背凸起的青筋不仅尤其的粗大，而且显得含蓄了许多不说。
      我五十岁时，如果还去找过她，应该在那时，她还健在，差不多也八十四五。
      现在不可能了，倒桶嫂要活在世，已经是一百零二三岁的人啊！
      照理说，我们应当称之为“张妈”、“李婶”、“林姑”、“四嫂”，或者任何不是那时、甚至直到现在还这样的叫法。
      但是，那时候，谁也没往这方面去讲究。
      类似“线面伯”、“卖菜娘”、“鱼丸担”、“豉油弟”、“酱园妹”……等等，不都这么说的吗？
      是乎的，但不该是。
      后来的我总觉得对不起倒桶嫂，至少言及至她，我当敬重以“姆姆”或“依婶”。
      这是我想写此篇，缅怀其人恩德的心绪。
      我们强调的感恩，有太多倾向于大急需的施惠，大危难的救援，本生命的再造，父母亲的养育，某老师的教诲，某领导的提携，某贵人的扶持。其实，像倒桶嫂这样，鞠躬尽瘁于其事业，靠代人洁器驱晦以谋生存者，同样是厚德载道的人，非常好的人，特别高尚的人。
      认识到这一点，我大约经过了五十年。前四十年不知不觉，后继十年似有同情，然后的半百之年后，更集中到这些年来，联系到人的民、人的生、人的命、人的心；联系到人的相同与差异，人的知识与修养、人的愚顽与聪慧、人的地位与社会、人的自我与周遭，才似乎有意识地去参悟“平等”， 也才渐渐凭心博爱。

                       

                                                    2014-03-21  写于白昼与黑夜等长的春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