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小起，我就好动。我的母亲常常说我：“还不舍定一点，看你这脚没停手没歇的……”
      有一回，我的父亲也在，见我挨了说，便教育我道理：“做人，要有人相。坐如钟——稳重；站如松——挺拔；行如风——轻爽；卧如弓——内敛。” 
      我到老大了，才知道，我的母亲没把下半截话说完。
      下半截话是“看你明天大了劳碌命呢！”
      做母亲的人终究不愿说出诅咒似的话语。我之所以知道这下半截的话，是有那么一回，在面相摊边，听相面先生批别人相貌举止时说的。
      所幸，因为我的父亲讲的话特别好听，形有形，样有样的，易懂，好记，那天起我就如钟如松如风如弓的。
      但是，这是不是就改变了我潜在的劳碌命呢？好像会好些，却也不尽然。几十年来，也都是脚没停手没歇的。到得退休了，就算脚开始停了，手反而更没歇了，专受脑袋瓜的折腾，天天在键盘上乱敲乱打的瞎忙活。所以，命总归是命吧。
      我现在倒是发现我的孙辈们个个的忙。暑假里除了还得上学外，阿吾阿广忙着玩乔丹，阿叶忙着找哈利，一整天到脚有停手有歇的时候，只剩睡着，而且还仅有不做梦的那以分钟计的时刻。
      世道真是变了。我在他们这年纪时，高不过一米六三，而现在阿吾一米七五，阿广将近一米七。我那时暑假作业三天全部做完，然后能帮着家里的就都帮。挑水、洗衣、做饭、擦地板、给我的父亲送中午饭，好让我的母亲忙着编竹篾水果篓子的手工。顶多不过下午三四点去游泳。哪有现在这些小孩的为自己的快乐快乐地脚没停手没歇啊。
      不过，他们能这样，我也快乐。我们这老爷辈的脚没停手没歇，能换来他们的脚没停手没歇，不就是遗传和变异的天伦？
      我有时会把自己推想到八十以后。年事高后脚停手歇了，还能做什么，还有怎样的乐趣。应该还是可以看看书，看看积攒起来的各种影碟，看看自己现在写的文字，看看阿吾阿广阿叶他们的子女忙碌些什么，看看那些我为之取名的小孩子们是玩丹乔呢，还是在找利哈。当然，我还应该会想，想地球琐事，想人间变卦，至于天堂是不必去想的，终究会看得见的——如果有天堂的话，
      其实，我现在天天七敲八打的，也都是在看，在想所得。看过去，想现在，看现在，想七老八十。劳碌命的劳碌人，当我去找相面术士时，无一不说我“闲适命”的。我每每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心知肚明自己的劳碌不在于外，而在于内，不在于形，而在于态，不在于手脚，而在于脑袋瓜瓜。
      事有劳力劳心之分。二者的经历于我，让我倍感我的母亲说我的是和我的父亲教我的极是。至于相面术士之说，是也不是。我却因此喜以我的母亲之说，看我的孙辈举动；以我的父亲之教，传予阿吾阿广阿叶他们。相术的事，即使是预测，我也不过以脚磨蹭之，以手摇摆之，赋予新的内容，笑笑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