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见过街上有人边走边吹一种特别小的短笛,我不晓得他卖什么,就问我的父亲。
“挡猪的。”
许多年以后,无师自通地知道了,福州方言说的“挡猪”,就是普通话说的“阉猪”。
“挡”在福州方言里发“东”的近似音。福州方言没有说“阉”的。之所以用“挡”,应该是以阉猪时阉工的身体姿势特征来代言的。
也是年少时,才知道“挡猪的”人,不光是阉猪,也阉鸡,甚至阉鸡数比阉猪的还更多。
也大约在我那性朦胧期,很好奇“阉人”,后来知晓了,那是“没有了那个东西”的“太监”——男生们堆在一起,讨论那怎么样小便的问题,笑得个个东歪西倒。
其实,我们那些小鬼谁也没见过“挡猪”是怎么样“东”的。
到了青年,热衷于干革命了,人一个个正儿八经得不得了,我再记起“阉猪”的“阉”,已是文革结束,年三十已,有一个词汇唤醒了记忆。这个词汇就是“阉割思想”,语句成文“思想被阉割了”,或者“被阉割了思想的人”。
最印象深刻的,形象生动的,莫过于第一次读到张贤亮的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里面有匹马被阉了——那小说写的是北方人的事,没用“阉马”,而是现成的一个字,叫“骟”。
小说里一匹大青马,自称是一匹骟马。在它的眼里,管它的那个劳改犯是个阉人,一个精神被骟的知识分子。因此,它讪笑二者的关系是“阉人骑骟马”。马如此言语:“(你)却是和我一样在心理上也受了损伤,所以你在行动上也只能与我相同:终生无所作为,终生任人驱使、任人鞭打。任人骑坐。嚯嚯!我们倒是配得很好的一对:阉人骑骟马!”
尽管,七十年间,我从未见过“东”的挡、“阉割”的阉,但,若以小说之说,那经历过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信仰教化和政权时期的已经故去的和还在入学的生为人者,又有谁个不是阉人呢!
在读张贤亮那篇小说以后,我才认真起对“阉割”的目的和意义的思考。很要意义的是,随着思考的深入,阉人已被去了的势,也反到可以执之以力,成了可见的形势。
“势”,是可以从意会转而联想形象的一个汉字,指的是男性生殖器。“形势”二字一词因此就有了针对女性的“大好”,或男子心理状态的“紧张”,或男根的“疲软”,等等。
先哲已有结论:人类具有两种创造力,一是自身生殖繁衍,一是劳动创造物质。其它动物则只有前一种,而无后一种。
阉割猪鸡马等,都是雄性的,目的在于让它们不再从繁殖,从而专于体型以至体力的成长,以利于主人。
去了势的太监,不具交媾之具,所以可以伺候后宫大好。
那么,统治者阉割被统治者的思想,照逻辑来说,是使“被阉割了思想的人”,不再具有个人的思想能力。
近二十几年来,我一直这样认为,认为这样。
只是最近这二三年,我发现这一逻辑并不符合客观事实。客观事实是,即使经历过新民主主义革命,社会主义革命,文化大革命的历史时期,照以上逻辑,这些经历者就已经不具有个人思想的能力,独立思考的能力,那为什么文革一结束,十亿人就可以一下子“思想活跃起来”,“对历史进行反思”?形势很好呢?
最近,我看许多文章、百姓言论,提到老外精英研究中国,发现中国人都在追求财富金钱,什么都不缺,最缺是信仰。国内知识分子也以为是,并推波助澜于此观点。
我则想问:中国人追求财富金钱,本身就是信仰——财富信仰。怎么能说没有信仰呢?
我还反驳:中国人为什么会从物质极度匮乏,发展成什么都不缺,不是凭借某一信仰、某些信仰、种种信仰,又如何凭空而来呢!
我感觉,会不会是老外以他们的宗教信仰、自由信仰、人权信仰,等等的审视,评判中国人没有统一的宗教信仰,没有追求自由,没有人权示威,等等的活动和努力?
事实是:
中国1949年以后统治者发动和鼓捣的“思想阉割”,目的都在于统一全民对“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宗教式的信仰。
中国各种上帝佛神仙灵鬼怪的宗教信仰,又都归属到上述政权之下。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追求自由和人权示威的运动领袖们逃生国外。后来,平民百姓们为了不被“拆啦”而以死抗争的示威,一直到今后还在发生。
如此种种,我不认为中国人最缺信仰和没有追求自由、没有人权示威。
所以万般,我感觉中国人最缺平等公信社会应有的两个基本人性——管好自己和与人为善。
无论如何,在文革以前,“管好自己和与人为善”这两个基本人性还是有的,因为一方面,1949年以前教育、示范、感化出来的民国遗老遗少习性,还有惯性在运行;另一方面,社会主义革命教育的“为人民服务”和“我为人人,人人为我”有新风鼓舞,其本身并不是单一地把统治者不希望被统治者有的思想阉割掉,还同时植入统治者要求具备的思想,因此,造就的不是阉人太监,而是变性人。
变性人与性自然人一样,可以通过教育、示范、感化,成为“管好自己和与人为善”的人。
但是,近四十年来,所有人性善的教化几乎全军覆没徒于言表,甚至连言表都丢弃了。就连雌性动物一样,只为存活而不知思想、不会思想的、认自己命又唯命是从于他人的、随波逐流的那数亿人口是无须阉割,结果,人性恶的种种就爆发在了我们这个社会的方方面面。
这样想来,那在街上悠扬而过的短笛声,其功效和益利,已然超越了时空,殊胜过一个执政党作为所处的杂碎。
2015-0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