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净居寺见到的第一位是寺院专事接待来客的僧官——知客。
    知客叫来一人，这人是我见到的第二位，样子显然是沙弥。他拖着板车慢慢地出道墙门来，眉宇不展，显出一脸的不悦。
    我心里不免内疚，甚至由不得生出怕意来。因为，带来的着实太多：一个行李箱、一个背包、一个储物塑料箱，还有准备与寺院结缘的一大一小两箱的鲜荔枝。
    上到住处，方才晓得，从起步到停脚，中间不过20米，只是拐了个屋角，看不到实处而已，其实大可自己来搬动，不必劳驾他人的。但是，事至如此，只好管教自己先躲起这位，往后另找机会赔个不是吧。
    岂知那沙弥偏偏也在客堂做事，管着给我送开房门的钥匙，还有电风扇。我连连向知客说道谢，尤其向一直板着颜面的那沙弥表示感激。直到送二位到楼梯口，他们走下楼去之后，我才找到心脏，敢着开始忐忑：这就是我将来自在的所在？
    11点吃午斋的时候，知客安排我坐在斋堂进门右侧第二排的末端。
    这是22日，我入寺第一天的事。

隔三天，26日中午，我如往日按时循规蹈矩进斋堂。平时并无人的隔壁座位上，这天已经坐了个粗壮的著世俗衣裤、留有长指甲的大汉。我后臀刚挨到板凳上，他便挥动左手背，煽着示意我不要坐在他旁边。我心里的第一反应是：这是僧官安排给我的位置啊。就在我站起身，准备往空无一人的第三排去时，只见前排坐着的人转过脸来，小声的但相当严厉地命令我：“你过二堂！过二堂！”
    这人，正是那天拖板车的那沙弥！
    我怎么听怎么觉得“过堂”，是司法的受审啊！但我还是明白，此时此刻唯一的出路是自己必须立即退堂。
    出来后，见一位大寮的戴眼镜的瘦师傅在盥槽旁洗手，便近前卑微地请教“过二堂”指的是什么。他抬头答话：“就是等他们吃完饭了，再进去吃。”又说：“其实，过二堂吃饭反而自由，我们许多师傅都喜欢过二堂吃。”这是我见到的态度最和善的一位僧人。经他这么一说，我的心情立刻平和了许多。
    怏怏地我到了房间，回顾自己几天来的循规蹈矩，却天天挨训斥，感觉其中莫名其抄的过分！愤怒固然不敢，但不明应该要问，否则如何呆得下去。三思利弊之后，决定：一、到客堂找知客请教个中原因道理；二、绝食二十四个小时。
    如此去到客堂。见到知客，偏偏那沙弥也在。他们坐着椅，靠着背，处于午饭后的“止静”时段，也就是我们俗世人说的“行动的众人归于寂静”之意思。
    我低声下气地将来意说了。同时，也不容置疑地报告了自己在此的境遇，并明白告诉“如果你们不接纳老年过客，一个个继续像这几天这样凶巴巴的，那我说不定很快就离开这里。”说罢，分别向二人行了合十礼，特别三声感谢了那帮助过我的沙弥，说我给他添了麻烦。
    我真的想走。但一回想：人家可是菩萨啊！我自己不过是一介凡夫，来寺院不就是自找着要改造自己的烈性，成为温良恭俭让的人嘛！这么一转念，心又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午休后，就啥子也没了。
    哪想到，后来的情况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晚课后，有人来敲门。
    开启来，竟然是那沙弥！他双手半抱半托住一长卷，还有一卷纸和两个苹果。
    他和和气气地说：“阿弥陀佛！怎么后来没看到你吃饭啊？”
    我答说：“不用吃的。”
    “那，我给你拿了苹果来，晚上你会饿的。我给你送来蚊帐。还有我师傅他弟弟，弘法寺的首座写的两幅字。”
    我赶紧请他进房间来，请他坐，一时竟受宠若惊到只会说“谢谢”的程度。好在几秒钟后正神回来，才表明了自己已买了蚊帐，因为没蚊子，所以没用；那苹果还是留给和尚吃的好。
    他也没太坚持。
    再次请他，他才坐在床沿上。
    他说了中午那大汉在寺院是做什么的，我这才明白，他叫我“过二堂，实际是在帮我。
    又是一番谢谢后我将手头正在电脑上处理所拍寺院的照片给他浏览。他夸我拍的好：“这里也有人拍，但是哪有你拍的这么好！明天早晨，我打鼓时，你来给我拍几张吧！”
    问过上鼓楼有什么规矩，他说没有之后，我就立即承诺了。

聊天后，知其人：
    俗姓张，僧名觉道，法号会修，1990年生，属马，今年21岁，湖北红安县人，先前参军，在驻港部队当兵，退伍后在县文化站担任站长，是全县最年轻的文化站站长。父亲有企业，家境财富。”从小就觉得当和尚什么事也不干，好舒服，哪里晓得这么累啊！”出家才几个月。拍相片是想发给家里人，“到现在，我还没跟家里说我出家的事呢！”
    “我师傅也是湖北人，很厉害的！七十八岁了，还到处走。要走路啊，你还走不过他呢！他什么都放下了。真的，拍照啊，什么钱啊，他都不搞这一套的。他一天到晚就是在禅房坐禅，别的什么都不要。包括弘法寺什么的几个大的寺庙，要请他当首座，他都不去。我从部队回家，就到处打听他。春节在南昌找到他，他收了我，我是他的第二十一个弟子。他现在不收了，要不我会叫他收你。”
    “我师傅到这里时，我是跟他来这里的。我帮他洗棉袄，一件穿了二十几年没洗过的棉袄啊！但是奇怪的很，我拿来闻一闻，一点味道也没有！他也从来不洗澡，就是擦身。他说洗澡太浪费水了。我帮他搓棉袄，他和气的不得了，一再要我‘轻点！轻点！别把里面的棉花扯烂了！’我到这里三个多月了，也不洗澡。开始不习惯，后来也可以啊。自己想一想，过去我天天泡桶澡，就是在那种大木桶里面泡的澡，我算了算，泡那么一桶的水，够我现在用两个月的！你看我这衣服——我也不洗。昨天去我师傅那里，自己手伸到脖子后头去，那么一上一下，里头的垢啊，一条一条地出来，我说‘师傅，你看！黑珍珠啊！’
    似乎是末了做的总结：“所以啊，要学东西，要拜师傅，就一定要拜高僧，名僧和高僧是不一样的。”
    从这以后，觉道师傅每次上课，只要是站在我身旁时，如果我翻书不到位时，一定会指点个我。偶有机遇，我也私下提点问题，讨教于他。
    我问过他：“你谈过恋爱吗？”
    他非常爽快率真地笑说：“谈过！怎么没谈过呢！我家那么有钱，我又有一米七六的个头，七十公斤的标准身材，样子也长的还可以吧，找我的人一大班。但是，什么感觉？怎么说呢——就跟握手一样，手握了，也还是要放开的，没什么意思。佛不一样，佛是在心里，是种在自己福田里的，也就是在心里，永久的，不会变的。”
    我由衷地说：“谢谢觉道师傅教我这么些道理，讲这么多故事给我听。”
    他说他带了笔记本电脑来的，晚上没事就上网，给了我QQ号，给了我手机号。
    我告诉他，每天写点东西，又说：“哪天我写一篇你的故事吧！”
    他笑了笑说：“其实，每个和尚的背后，都有很多故事。”之后低下头来，虽然稍有停顿，但显得若有所思，给我一种沉重感。

是夜，我自叹——唉！这凡人与佛僧的交道，不也和那日我来时的当初，原本近的，因为拐了角，看不到而已。又想，其实我完全可以不拜名僧，在得遇不着高僧时，有这样一位肯教我的，肯讲些具体事情给我听的，也许反而没有太大的距离感，也更合适我的求知意愿吧。

2011-06-29

    觉道师傅除赠我本文提到的墨宝，翌日又送我他落发仪式的录像和照片。本文人物照片正是截取自他的录像，乃其师傅为之剃去最后一撮烦恼根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