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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空和尚的算题

     1956年，我十岁，上小学五年级。学校组织高年级的学生去前虚山秋游。
     前虚山有座实景寺。
     老师跟和尚说好了，我们吃午饭的地点就安排在寺院里。
     同学们散落着三五成群席地而坐，各人嚼咽着自带的干粮，喝着寺院里的泉水。
     我从书包里掏出的有一个梨、一根香蕉、一串葡萄和两块葱花荷包蛋煎饼，搁在半张摊开的报纸上，正准备吃，恰好那和尚经过我的身旁，他停下步，弯下腰对我笑道：“啊！带的东西不少呢！”
     我从来没见过光头的穿着又宽又大“长衫”的人。
     分辨不清他这话是批评呢还是赞美，我怯生生地回答说：“是我妈让带的。”
     周围几个同学窃笑。
     “我给你出道算术题，好吗？”
     叫他什么？
     “和尚”？——好象没人这么叫的啊。
     “叔叔”？——他没那么老吧。
     “哥哥”？——他不止这么大吧。
     “嗯。”还没想好应该怎么样叫他的我，心里直打鼓——我的算术很差啊！
     “假如，你和这四个同学”他比画了一下我左右：“他们都是你最要好的朋友，同时，他们又都没带吃的，你很愿意把你的这些分给他们，那，你会怎么分？”
     原来是这么简单的：“随便啊，他们谁爱吃什么就拿什么啊！不用分的。”
     大家大笑，还象麻雀似的乱说乱叫：“我们都有带啊！”“是啊，我们把东西合在一起吃啊！”
     他和蔼道：“所以，我说了‘假如’的啊！假如的话，你会怎么样分呢？”
     我自信地抬眼看他：“平均分，分成五份。”
     “结果呢？”
     我和同学们几乎同时答出：“每人一份！”
     和尚没吭声，也没点头，笑了笑，就要走。
     “对不对啊？”我的算术难道连这都不会吗！
     他抬头看了看天——有什么好看的不知道——，又低下头来环顾了四周，再看着我——专门对着我道：“如果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你还来这寺里，再把答案告诉我吧！我叫‘净空’。”
     “是不是‘尽是空的’的‘尽空’？”我非常高兴地站了起来。
     “不，是‘干净’的‘净’。‘空’就是你说的那‘空’。”他摩了一下我的头：“是‘净空’。”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啊？”
     “为什么这样说啊？”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那么久啊！”
     “你真的还会来找他吗？”
     ……
     2006年的春天，我找到的实景寺已不在原址，而且昌盛和富丽。问过可有叫“净空”和尚的，几十号的光头，竟无一人有见识。问当地村中老者，有二位回忆之，说文化大革命前，实景寺已经残破不堪，没了香火进供后，原先大小四个和尚，最后就剩下净空。文革初年，因为净空以往对人的好，才幸免批斗，逃离去了，不知后来怎么样，应该还了俗的。
     我听后，觉得这是合乎应该的。
     这个月——5月，12日——也就上星期，我又见到了净空和尚。
     在心匀寺。
     那天，我和我家的孩子、弟弟、妹妹一共六人旅游经过心匀寺，进去参观。
     心匀寺独在一峰顶上，独一小屋。屋独一室。室独一龛。龛独一佛。佛独一供。供独一灯。灯独一经。经摊开在独一和尚前。
     和尚一身素布僧衣僧裤，低头站立着颂念。约莫五十开外的年纪。
     “师傅，这里就只有您一位吗？”
     和尚转向我们，不紧不慢但明显很有内力地道：“施主此刻来，这里有八位呢。”
     都二三十岁了的孩子们，五十来岁的弟和妹，竟然听得面面相觑。
     我虔诚地问：“师傅，这晌午正是吃饭的时候，我们带了些干粮和水，您能和我们一起用餐吗？”
     他微笑道：“阿弥陀佛！多谢！我有素饭呢！”
     于是，他从后面的什么地方端来一小碗的米饭和一块蒸蕃薯，面上还有点腌萝卜。看来都是凉的。过一时，又从屋侧的接到岩石缝里的一管竹筒口，盛来一碗清清的泉水。
     “师傅，您这样吃，太清苦了吧？”我的孩子憋不住嘴：“每天这样，要是我，就绝对受不了！”
     师傅点了点头：“习惯了，后山的地，自耕，自种，自收成，除了够吃，还换取点必要的物品，虽然比不上施主的，但已经很足了。”
     “这也叫‘寺’吗？”又一个孩子跟他的叔叔、姑姑感叹着。让我重重地瞪了他一眼。
     “我说，假如施主您，”老和尚微笑着看了看席地而坐在门口石阶上的我们中的我：“假如施主您有一座三层楼的楼房，有一块三亩的空地，有一个年利润三百万的小企业，您决定现在就分给您的孩子、弟弟和妹妹，您会怎么分？”
     “您？”我目瞪口呆了好一会，站起来，弯下身来，一手把住老和尚的左肩：“师傅您的法号是‘净空’？”
     “啊！”他微笑着：“现在，很久没有人这么叫我了。大家都管我叫‘师傅’呢……”
     “但是，您一定是净空师傅吧！”我几乎要叫了起来：“不过……”
     “不过什么？”
     “照说，当年二十几岁的那位净空师傅，怎么说，现今也得有七八十岁的啊！”
     “施主，正是呢，今年已经七十九虚了” 他微笑着：“……难得施主还记得我，我完全没见过施主的印象哦。”
     我这才看清楚了他——清瘦得已远不是当年的壮硕，甚至比我小时见过的他要矮了许多。只是又怎么也不能想象是位如此年轻的样子。
     在我叙说那道算术题目后，师傅眯了眯眼睛：“五十四年前的问题，现今施主一定有了新的答案了吧？”
     我连连点头：“是，是！是！”
     “那施主新的答案也是刚才问题的答案吗？”
     “师傅，”我干咳了一声：“是的，如果都是类似的问题，那我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师傅看了看我，闭目合十，非常庄重地，既象是对我的赞许，又象是自言自语：“阿弥陀佛！”
     “师傅，……”
     “施主不用说出吧！”
     “是，我不说……，只是……”
     “只是什么？”他那眉宇之间的舒展，就跟无际的原野似的。
     “师傅，‘净’是‘干净’的‘净’，‘空’就是您看的那‘空’啊！”
     师傅庄严地铁定在那里。
     我的孩子和弟弟、妹妹莫名其妙地顺着我抬头看的天，看天。
      “师傅，多好的山泉啊！”
     我的孩子和弟弟、妹妹莫名其妙地顺着我平视看的泉，看水。

                                           

                                                              2010-05-17   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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