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憋屈在我心里，差不多有十五年了。
      一个女人，痛不欲生时扑进我怀，我当时算是舍命相陪，哪知事了离开，连声“谢”字的无。岂有此理？十年前，我曾想找个时机，问她个原理，想想几十年的关系，就把心窝里掏出来的窝囊，塞了回去。五年前，听说她常去跳舞，心情不错，我要是没听说也就忘了，可这一听说，又寻思着刨心撬肺地要找她论个为人之道来。自去年，我去了寺院，皈依佛以后，还想过她，在诸多整理出来决定放下的事情里，她是一件。此间，借七月半普度，写出以下，作火化的纸箔，慈悲及那可怜的年青青就遇害的咋哪子神，南无阿弥陀佛。
      先讲关系来由。
      接下去说事件和事件的处理。
      最后谈我是怎么想通纠结的。

      在武汉初中的同学里，有个女的，1961年毕业以后，就没联系过。三十四五年过去，电话找我，说她儿子中央美术学院毕业的，在福建福清工作，拜托我抽个时间看看他，有什么问题的话，帮帮他。
      那时，我在日中交流开发株式会社福州代办表处兼职。有一天，小伙子电话说他有事要到福州来办，问是否有时间，他想见见我。见面后，他很赞美了一番我们办公的内部格局和布置，说了几句类似“要是能在这里工作就好了”的。因为，那时我已知他就职在一家在当地名气极盛的港资包装印刷公司，做平面设计，便真心实意地说，他和尚大我这庙小，除非他已经决计要离开那边，又无合适的去处，最后到我这里的回话。时值中午，就近请他到酒店吃过饭，就分别了。
      小伙子人有人相，个高，健康，骨子里透出一种删繁就简的明朗气质。
      没过一年，大约是1997或者是1998年夏天的一个中午，突然武汉那边来电话，叫我赶快去福清，那女同学的儿子死了！出车祸。她和她的丈夫现在刚到福清。在福建就你一个同学，没有别的任何熟人，一定要去……
      我几乎冰冷地车过那短短的七十公里。她一头扑到我的怀里，狂哭：“我怎么办啊！我现在怎么办啊……”那声音仿佛被五马分尸过的凄惨几近自绝。
      我们被请去殡仪馆看她的、他们的儿子遗体。一路上我搀扶她。她哭到晕厥。
      我们被送到当地最大的一家酒店，印刷公司为他们包了住房。
      接下去是善后问题的处理，包括：交通部门的事故鉴定报告、公司方面的理赔数额协议和遗体火化。
      同学夫妻商量后，告诉公司方面“理赔的问题全部委托”给我，由我谈。
      那一夜几乎打仗。公司方面最高给付4万，交通保险是4万，一共是8万，而我依据各方面的要素、当地的案例，提出的是20万，并以此坚持。数额相差过大。末了，我根据外三个理所当然的道理点到问题的穴位：第一，之所以这个青年来，是因为公司的法人代表是我女同学的干姐妹；第二，之所以这个青年的车会出车祸，而且是同时被两车迎面夹击而死，因为他是替公司的法人代表去银行办公事；第三，之所以这个青年会每天都有其本职工作以外的其它工作，无一不是受公司法人代表的嘱托，替法人代表为之的。基于以上三点，公司内外矛盾都相当程度地集中到这个干外甥的身上，此“车祸”的发生和惨剧，如何排除外部矛盾的冲突和结局？因此，公司在理赔方面，就不仅以单一事件来考量，还应本着道、义来综合评价。何况，直到事故发生，实际就在福清，既是公司法人代表，更是死者平日“把他当做自己儿子”的干姨、死者母亲干姐的这个人，仅仅出一面，一分钟！
      谈判通宵达旦，双方唇枪舌剑，我还不时受身家性命的威胁暗示，仍果实不熟。
      次日上午我将情况说明给同学和她的丈夫之后，因为有公务，只能离开。也好让他们换代表再谈下去。
      据以后转道来的消息，他们抱着儿子的骨灰盒离开时，所获的各种理赔款项金额全部是12万。
      我始终怀抱着对其中不便说但有耳有所闻的故事、疑惑的问题、遗憾的生死和隐约存在的宿命，没有放下。

      听说这个女同学有一年多卧床不起，我更心有同情和理解。
      也大概是在那车祸后一年的什么一个晚餐的时间，我正在陪我们的董事长一行，在福州的某酒店吃饭时，恰好与女同学的干姐、干姐夫邻桌。寒暄时，彼此只字不提旧事。
      后来，听说他们夫妇恢复了生活的正常。
      我以为他们会有一次“谢谢”之语。
      没有。
      我反省过自己：是不是我有什么做错了？帮了倒忙？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失礼，做了不该做的，说了不该说的？
      没有。
      我想得通，是我想到了：她和她的丈夫怕想起我，因为想起我，会想起他们的儿子在福建之死。
      那就让我来替他们想吧，在普度的这时节——
      上天啊！可怜啦，年纪那么青的一个小伙子，没能走完他本应可走的美景之路。
      大地啊！可悲啦，年过半百，一双父母送独子，再怎么跳舞，也挥舞不去生别离和死来聚的阴影。
      天地之间啊！可叹啦，有时候好人真做不得。

 

          2012-09-04   黎明前黑暗到晨光广泛，朝霞如被天边的火烧的差不多了，我还是没能记得起那小鬼的姓名。

 

      【备注】车祸致死，无法投胎的鬼，湖南方言“咋哪子神”。